深冬的雪落在ICU玻璃上时，林晚棠正在给父亲擦拭手背。监护仪的绿光在她脸上跳动，像极了电子厂流水线的指示灯，只是这里更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逐渐变缓的声音。
“晚棠，沈医生来看你爸了。”护士掀开帘子，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林晚棠回头，看见沈砚之站在门口，身上还沾着雪粒，手里攥着个纸袋，冻得通红的指尖正摩挲着袋口。
“他刚做完八小时的手术。”护士小声说，“听说你在这儿，连更衣室都没回。”
父亲的手忽然动了动，她慌忙握住那只枯瘦的手，指甲上的医用胶布已经泛黄。沈砚之在床边蹲下，从纸袋里拿出个保温桶，揭开时热气扑出，混着当归的香气——是她从前说过的，母亲炖的鸽子汤味道。
“喝口吧。”他把汤勺递到她唇边，她这才发现他眼下乌青浓重，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扣错了孔，“你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汤勺碰到嘴唇的瞬间，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电子厂，他也是这样固执地递来绿豆汤，固执地站在热浪里，直到她不得不接过。而现在，父亲的病情已经恶化到连流食都难以下咽，那些她曾拼命逃避的温柔，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谢谢。”她接过汤勺，却在触到他掌心时愣住——那里有道新鲜的疤痕，从虎口延伸到手腕，像条狰狞的蜈蚣。
“手术时划的。”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把手翻过去，“主动脉破裂的患者，抢救时没注意。”
她想起昨夜签病危通知书时，护士说“最好有家属随时待命”，想起自己在走廊给母亲打电话时，蹲在消防栓旁哭到脱力，而沈砚之的号码，还躺在她手机的黑名单里。
“对不起。”她低头看汤面，热气模糊了视线，“那天在输血室……”
“别说这个。”他打断她，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我有东西给你。”
他从白大褂内袋摸出个信封，牛皮纸表面有细密的折痕，像是被揣在怀里很久。她接过时，发现封口处贴着枚小小的邮票，图案是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那是她初中时集过的系列，最后一枚总也凑不到。
“本来想毕业时给你。”他盯着信封，喉结滚动，“后来你辍学了，我就一直带着。”
她指尖发抖，小心翼翼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毕业照，后排的沈砚之站得笔直，嘴角微微上扬，而她躲在角落，校服领口没翻好，眼里有惊慌的光。照片背面是行钢笔字，力透纸背：我考了全市第一，你呢？
眼泪砸在照片上，洇开小片水痕。她想起中考放榜那天，她在电子厂流水线上收到同学发来的消息：沈砚之是状元！听说直接保送省重点了！ 那时她正在焊第327个元件，焊枪差点烫到手指，而她的分数，连普通高中的门槛都够不到。
“为什么现在给我？”她声音哽咽，指尖抚过照片上他的脸，“你明明知道……”
“因为怕以后没机会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生疼，“晚棠，我要去北京了。医院派我去进修，三个月后走。”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ICU的暖气开得很足，她却觉得浑身发冷。三个月，足够让父亲的病情……她不敢想，更不敢看沈砚之眼里的光，那是属于更广阔世界的光，不该被她拖累。
“恭喜你。”她扯出笑容，把照片放回信封，“北京很好，你早就该去了。”
他盯着她，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跟我一起去好不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你可以找份工作，我们……”
“别说了。”她猛地抽回手，监护仪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沈砚之，你该清醒了。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像被雪水浇透的纸。她想起初中时他替她补数学，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坐标系，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可他们之间，明明隔着重重大山，连线段都看不见。
“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他的声音发颤，“在便利店给你送伞时没有，在医院替你父亲急救时没有，直到现在……”
“可我觉得有！”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知道我父亲的治疗费多少钱吗？你知道我每天要打几份工吗？你知道我连买支荔枝糖都要犹豫吗？”
他怔住，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她摸出兜里的手机，点开银行账户，把屏幕转向他：“这是我所有的钱，三千七百一十二块五毛。而你去北京的机票，可能都比这个贵。”
雪落在他睫毛上，融化成水珠。他忽然伸手，替她擦掉眼泪，指腹在她脸上停留了三秒，像触碰易碎的珍宝。“对不起。”他轻声说，“我本该更早告诉你，其实我……”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尖锐起来。林晚棠转头，看见心率曲线在屏幕上狂跳，护士推着抢救车冲进病房。她被挤到角落，看见沈砚之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接过护士递来的除颤仪，白大褂上的咖啡渍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晚棠，你出去等。”他转头对她说，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冷静，“别添乱。”
这句话像把刀，精准地捅进她心脏。她知道他是对的，在这种时刻，她除了碍事，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她转身，踩着积雪走出医院，听见身后传来“准备肾上腺素”的指令，混着风雪，消散在深冬的夜里。
凌晨三点，雪停了。她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摸出沈砚之给的信封。照片背面的字迹被泪水洇开，却依然清晰：我考了全市第一，你呢？她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原来早在十年前，命运就已经写下了答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对不起，刚才的话不是本意。手术很成功，你父亲暂时脱离危险了。北京的进修，我推掉了。
她盯着短信，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屏幕上。雪花落在信封上，盖住了玉兰花邮票，像一层厚厚的雪，把春天永远封在了里面。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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