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轻抚今人眉,为你拂去半生灾。
七夕的浪漫余温尚未散尽,裹着怅然意味的中元节已悄然登场。
窗外天色压得低沉,浅灰云絮在风里缓行,几缕初秋凉意顺着半开的铁门溜进姌室花艺。
室内听不见往日喧闹,只漫着白菊的清苦与康乃馨的淡甜,交织成细碎的香,偶尔混进人影挪动时衣料摩擦的轻响。
前几日缀满花架的玫瑰与铃兰早已撤下,取而代之的是素雅的黄白菊,还有一朵朵捧着浅白心事的康乃馨。
依偎嬉笑的情侣换成了神色沉敛的行人,他们垂着头,指尖轻得似怕碰碎月光般拂过花瓣,挑选动作格外迟缓。
有人对着花束低声絮语,字句裹着未说尽的牵挂,而后攥紧包装绳,脚步沉沉走出花室,将香气也带散几分。
姌诗琪静坐在花架旁,指尖无意识捻着片掉落的菊瓣,指腹反复摩挲花瓣边缘蜷曲的纹路,眉宇间的忧郁与几日前别无二致。
她偶尔抬眼望进店的人,目光在花束上短暂停泊,又很快落回手边盛着清水的花器,唯有一旁"买一送一"的标牌,在这沉静微凉的氛围里亮得格外醒目。
另一边,阮茗雨和母亲夏洁早已候在阮家门前。晨雾未散,两人的身影就已在台阶上透着静气。
苏洋站在车门前,臂弯里捧着两束菊花——花瓣沾着未干的露水,不知从哪家花店寻来。
等两人上车,他小心将花放进后备箱,关车门的声响在清晨里格外轻,随即发动车子,朝郊外驶去。
车程约莫一小时,车子在郊外停稳。"塔山公墓"四个深灰色大字,在微凉风里静静立着,撞进三人眼底。
阮茗雨率先推开车门,从后备箱取了菊花,指腹无意识蹭过带露的花瓣,脚步未停往墓园上方走。
石阶旁的杂草沾着晨霜,风一吹轻轻晃,偶尔勾住她的裤脚,她只放缓脚步轻轻拨开。
苏洋快步跟上,伸手虚扶夏洁,目光落在前方阮茗雨的背影上,看不出情绪。
三人的脚步声被风揉碎在墓园的沉静里,只余下菊花淡香,随脚步飘向深处。
墓园里人影错落,有人对着墓碑低语,有人失声恸哭,升起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阮茗雨抬手扇了扇,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向最高处的墓碑,将菊花插进两侧的花瓶。
苏洋上前把茶水、酒摆上供台,点燃蜡烛;夏洁取出三炷香点着,行礼后插进香炉,又递了三炷给阮茗雨。
阮茗雨依着母亲的样子点燃香,双手捧着上下拜了拜,才将香插进香炉。
可指尖还未离开香柄,她的动作却骤然僵住,像被抽走了魂魄般,只直勾勾地盯着炉中燃着的香呆立着,连眼神都失了焦点。
直到滚烫的香灰落在手背上,灼人的痛感才让她猛地回神。
她下意识蹙紧眉,深吸了口气,抬手去擦手背上的香灰时,才发现手背已烫出了个小巧的水泡,泛着淡淡的红。
“怎么这般心不在焉的?”夏洁见状,忙抓过她的手,翻出随身带的矿泉水,细细浇在烫伤处,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切。
见女儿只是垂着眼不说话,她也没再追问,只轻声道:“给爷爷奶奶磕个头吧,许是他们也念着你了。”
阮茗雨缓缓站起身,目光在墓碑上停留片刻,依着礼数端正地作了个揖,而后屈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一旁的苏洋默默点燃纸钱,待纸灰随风飘起时,也对着墓碑躬身行了一礼
阮茗雨的目光转向远处,却又一次呆愣住——不远处墓碑旁,魏潼和秦祎并排站着,各捧一束白色康乃馨。
是小潼!她怎么也在这儿?旁边那姑娘是……”夏洁顺着阮茗雨的目光望过去,语气里满是意外,忍不住低呼出声。
“秦祎,法医……您之前见过的。”阮茗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回应道。
夏洁一听,立刻抬脚往那边走,阮茗雨和苏洋也紧随其后。
那边的魏潼正凝望着蹲在墓碑前的秦祎,神情专注,直到听见夏洁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转身笑着打招呼:“伯母,你们也来祭拜了?”
“小潼,你这是……”夏洁话还没问完,魏潼便连忙接话:“我和朋友一起来看看……”
“真的只是朋友吗?”她的话刚说了半截,就被阮茗雨清冷的声音打断,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咳咳……”魏潼被问得一噎,仓促地轻咳两声,刚想开口圆话,秦祎却已先一步站起身,语气从容地颔首致意:“见过夏夫人,见过阮小姐。今日原是来探望家兄,魏警官说放心不下,便陪我一同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夏洁顿时了然,笑着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疼惜,“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的,能有人陪着也好。你们忙你们的,我就是瞧见小潼,过来打个招呼。”
“嗯嗯,伯母再见,阮小姐再见。”秦祎立刻接过话头,礼貌地应声,目光掠过阮茗雨时,神色平静得看不出半分波澜。
三人转身离开,阮茗雨的脚步却总带着几分滞涩,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去。
她的目光刻意越过魏潼,一次次落在秦祎身上,像是要从对方沉静的侧影里寻出些什么。
她总觉得方才秦祎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刻意,那目光里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既不像寻常的礼貌,也绝非偶然的扫过。
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她又道不出缘由,只心底隐隐浮起一种感觉——秦祎分明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夜色如墨,悄无声息地漫过龙安市的天际线。
城市的霓虹尚未完全熄灭,却被星星点点的火光割裂,无数角落升腾起橘红的焰苗与呛人的浓烟,人们围在火堆旁,神情肃穆,一沓沓纸钱与纸衣投入火中,瞬间化作焦黑的碎末,随着夜风卷向半空,竟飘出数十米远,像是在与夜空对话。
姌室花艺的门口,李妈端着刚封好的“包封”,指尖还沾着些许未干的浆糊。
姌诗琪坐在一旁的轮椅上,单薄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安静,唯有目光紧紧锁着那堆待燃的祭品。
打火机“咔嗒”一声亮起,微弱的火苗触碰到纸堆的刹那,火焰便猛地窜起,噼啪作响。
燃尽的纸灰裹着浓烟扶摇而上,偏偏朝着姌诗琪的方向飘来,落在她的发梢与肩头,也像是要钻进她心里,将那些杂乱缠绕的思绪,一并卷进这夜色与火光的交织里。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长椅,姌诗琪正对着空荡的石板路发呆。
“姐姐!”一声清脆的呼喊突然刺破微凉的空气,像根细针猛地扎醒了她的神思。
她慌忙抬头,昏黄的路灯下,竟真的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双手用力推动轮椅的轮圈,金属滚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响,急切地朝那抹身影靠近。
距离渐近,那身影的轮廓愈发清晰,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几乎要触碰到记忆里妹妹常穿的米白色衣角。
“姐姐?”
软糯的童音轻轻飘来,像一缕轻烟吹散了眼前的幻象。
姌诗琪的手僵在半空,这才看清:眼前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色外套,正睁着双浸在泪光里的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可那微微嘟起的嘴角、攥着衣角的小动作,又和记忆里的妹妹渐渐重叠。
她喉间发紧,一时间竟忘了回应,只怔怔地看着女孩。
“你好,姐姐……”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轻轻发颤。
“你……你好。”姌诗琪清了清发哑的嗓子,才勉强挤出回应。
“我找不到我阿姐了……”女孩说着,手指更紧地攥住衣角,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眼眶也红得更厉害了。
姌诗琪闻言先是一怔,语气随即放缓,柔声道:“你先别慌,告诉姐姐,家里人的联系方式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小女孩的声音裹着哭腔,眼眶霎时红透,泪珠像断了线般眼看就要滚落,小手还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哎,乖乖乖,不哭。”姌诗琪连忙上前挪了挪,声音又软了几分,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发顶,“姐姐在这儿陪你等阿姐,她肯定也在到处找你,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来了。”
说着,她轻轻将小女孩揽到身旁,从衣兜里摸出一把裹着彩糖纸的糖果——糖纸是粉白相间的,还印着小小的兔子图案,递到她眼前时,特意晃了晃:“你看,这个给你,等阿姐的时候吃,就不难过啦。”
另一边,李妈蹲在纸钱堆前,指尖捏着半张没烧透的黄纸,看着火苗舔舐着纸角,一点点将其卷成焦黑的碎屑。
纸灰被风卷着漫天飘飞,她抬手想去拢住,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空气。
忽然间,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刮就散:“今儿风大,你慢些吃,别呛着。当年你总笑我手笨,叠个纸钱都歪歪扭扭,如今我叠得这般整齐,你怕是都比不过了……”
她从布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动作轻柔地盖在火堆旁,低声念叨:“天凉了,裹着点,别冻着。”
待最后一沓纸钱彻底燃成灰烬,连一星半点的火星都彻底熄灭了,她才慢悠悠拍净手上的灰,又对着火堆望了片刻,这才转身朝姌诗琪她们走去。
问清缘由后,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往小女孩身边挪了挪,微微侧过身替两人挡了挡缭绕的烟,就那么默默等着。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裹着几分慌乱与急切,还带着些许哭腔:“梦儿!梦儿你在哪儿?你别吓阿姐啊!”
“阿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小女孩猛地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挥手,小胳膊挥得飞快,激动地回应,方才含在眼眶里的泪珠一下子落了下来,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透着找到亲人的雀跃。
姌诗琪和李妈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快步奔来,额前碎发被汗水浸得贴在脸颊,几缕湿发随着奔跑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毛绒小羊玩偶,羊耳朵被攥得有些变形,绒毛也蹭得凌乱,显然是一路奔来都没松过手。
刚跑到近前,她便立刻蹲下身,将小女孩稳稳搂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另一只手还轻轻揉了揉女孩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后怕与藏不住的担忧:“梦儿,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碰着?怎么突然就跑不见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你知道阿姐多担心吗?”
“不是的阿姐……”小女孩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几分执拗的辩解,“梦儿没有乱跑……我……我只是想送礼物给阿姐……”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串手链——手链是用红绳编的,串着几颗小小的白珠子,珠子表面还刻着极浅的兰花纹,不算大,在她娇小的手心里却险些滑落,她还特意用拇指按了按珠子,像是怕弄坏了,“今天是阿姐生日,我想送你这个……”
女孩听后一愣,眼眶瞬间就红了,脸上闪过一抹浓烈的感动,连鼻尖都泛了酸,却又很快收敛情绪,带着点嗔怪问:“你去哪里拿的?不是说过供台上的东西不能乱拿吗?”
“我……我没有拿,是一个姐姐给我的。”小女孩连忙仰起头,眼神格外认真地争辩。
一旁的姌诗琪听见小女孩走丢,竟只是为了给姐姐寻一份生日礼,心里顿时一震,连指尖都跟着轻轻发颤——恍惚间,眼前似是晃过旧日画面,小时候的自己正拉着妹妹的手,踮着脚在集市里找她最爱的糖人,连衣角被风吹得翻飞都没察觉。
“多谢这位姐姐和这位大妈陪着我妹妹。”女孩缓过神,连忙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语气满是感激。
李妈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有什么的,都是当大人的,看着孩子孤零零的,哪能不管?不过是在这儿等了会儿而已。”
“对……对呀,小妹妹很乖的,刚才还跟我说,怕你找不到她会着急呢。”姌诗琪也回过神来,语气里多了几分温柔。
女孩又连着谢了几句,才拉着妹妹转身离开。
走了没两步,小女孩突然停下,从兜里掏出一颗没拆的糖果,踮着脚递向身旁的姐姐:“阿姐!给你糖!是刚刚那个漂亮姐姐给我的,是兔子图案的!”
女孩见状忍不住轻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好~阿姐不吃,你吃。对了梦儿,你刚刚说手链是个姐姐送你的?”
“对呀,那个姐姐长得可好看了,穿了条黑裙子,就是不太爱说话。我刚才在供台那边,盯着上面的银戒指看了好一会儿,她就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想要礼物。我跟她说想给阿姐找生日礼,她就把这个手链塞给我了……”小女孩的声音越说越轻,像被风揉散了似的。
两人的身影慢慢淡出姌诗琪的视线,可她的目光还凝在那个方向,心里反复想着孩子口中的“生日礼”,连指尖都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小琪?乖乖诶!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嗯……啊?李……李妈。”李妈的声音带着点穿透力,瞬间将姌诗琪拉回神,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怎么了?在想什么?”李妈看她这模样,轻声问道,语气里满是心疼。
“没什么……只是……我在想,当年小婷要是也能遇到好心人,说不准……说不准我也能找到她了……”姌诗琪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阴影,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忧愁,连语气都轻得像羽毛,怕惊扰了什么。
李妈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格外实在:“傻孩子,别总往坏处想。在你我没看见的地方,谁知道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呢?说不定小婷当年,也遇到过愿意给她糖吃的好心‘大姐姐’呢?”
姌诗琪听后又是一怔,心里那片沉重的阴霾,好像被这句话轻轻拨开了一丝缝隙。
李妈笑了笑,推着她的胳膊往回走:“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随着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不远处的墙角后,一抹玄黑裙摆在风里轻轻晃了晃——那布料垂坠的弧度里藏着细碎的暗纹,风一吹便若隐若现。
她指尖夹着枚白珠,正是小女孩手链上的同款,珠面浅刻的兰花纹在阴影里忽明忽暗,像藏着未说尽的话。
她抬眼望向姌诗琪消失的巷口,眼底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情绪,辨不清是怅然还是别的。
等巷口彻底没了人影,她才缓缓转身,身影一错便像墨滴入水中般,悄无声息融进更深的暗处。
只余下一缕极淡的檀香,在空气里轻轻绕了绕,片刻后便散得干干净净,连方才驻足过的痕迹都没留下,仿佛那抹玄黑身影,不过是风卷着纸灰造出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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