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苍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
在梦里,他还是人的模样,画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皮相,只是,那双本该弹琵琶的手,却被沉重的镣铐套住,他赤着脚,铁链发出“铛铛”的撞击声,用力想挣开,却发现自己全身疲软。
“好累。”他呢喃,跌坐回原处,阖上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刺痛唤醒,睁眼时,面前是一群看不清面容的顽劣小孩,碎石头、烂菜叶一股脑地往他头顶上砸。
阳光狠辣地照在他溃烂的肌肤上,阿苍却觉得冷,狐狸怕痛,更怕冷,他想,或许他是要死了吧,在重影叠叠中,他尖利的牙齿没能忍住,对于血的贪恋,几乎占据了他浑浑噩噩的心绪。
“爹爹,我要救这只狐狸。”
倏尔,有个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传进阿苍的耳朵,他奋力的想要看清对方,眼皮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但他很快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抱住,轻轻的、轻轻的抚摸着他打结干秃头的毛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
阿苍不冷了。
他下意识打开蜷缩的身子,露出柔软的肚皮,蹭了蹭小姑娘的手。
“盈盈。”他听见姑娘的父亲这么唤她,“救狐狸可以,但要放他走。”
“我知道。”
姑娘的声音柔柔的,像春日的暖阳,阿苍被她揉搓着肚皮,身上的疼痛被代替,他舒服地吧唧了一下嘴。
“呀!”有顽童的声音扰入阿苍的耳朵,“你看他露出牙齿了!他一定是想吃了你!”
“小心狐妖半夜来找你!”
阿苍哆嗦了一下,连忙收了牙,又伸出爪子握住姑娘的衣衫,生怕她因为害怕而把他丢回那个可怕的笼子里。
哪知姑娘却依旧是那坚定的语调,将他搂得更紧了,“人懂知恩图报,妖物有灵,自然也是晓得,不用吓我,该做噩梦的是你们,白日里打狐狸,也不怕……”
“呜呜呜!”
顽童哭着跑走了,小姑娘这才松开捂住他耳朵的手,漂亮的眼眨了眨,带着笑意道:“小狐狸别怕,你自由了。”
—
雨声很重,香火的气息混杂着浓郁的炮竹味,阿苍猛地睁开眼,撞见一片喜庆的红。
入楚府的第二年春,楚盈出嫁了。
嫁的是齐州最大的商贾刘家二公子刘子深,楚都护几乎倾尽整座楚家之力,风风光光地送女儿出嫁。
但楚盈自己倒是一切从简。
两个陪嫁丫鬟,一屉母亲生前留给她的嫁妆,再无旁物。
唯有一点,她把阿苍也一并带进了刘家。
自此,阿苍成了楚盈自己的专属琴师。
楚盈和刘子深婚后的日子很平淡。
从观音庙回来后,楚盈的性子便收了不少,刘子深又一心扑在科考上,日未升便起来读书,又常常晚归,刘家不似楚府那般热闹,于是陪着楚盈的,一直只有阿苍。
他弹琵琶,她听,隔着一席帘,宅院寂静,两人之间的话便也跟着越来越少。
入刘家这段时间,阿苍时常做梦。
有时是过去的记忆,有时却是不曾发生的、却又像真实存在的事情,他常常一身惊魂未定地醒来,而后闻见春日花的味道,听见楚盈练剑的声音,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楚府。
那年仓州,他得九岁的楚盈相救,后寻她六年,本是为了报恩。
可楚盈什么都不缺,他的恩便无从得报,后来的心愿,皆是希望楚盈一辈子能平安喜乐。
而他,只要能待在她身边便足矣。
这般想着,方才梦中的一切情绪才慢慢压了下去,阿苍抱起琵琶,踏进楚盈住的院子时,正巧遇到她收剑的最后一招。
剑风凛凛,阿苍避之不及,拿着琵琶愣在原处,眨眼之间楚盈的剑已经逼至他面前,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喘着气,看向利落收剑的楚盈,抿了抿唇。
“今日来得早了些。”楚盈心情似乎不错,眉眼都是笑,“本来还想着教你几招剑术,但今日看你抱着琵琶,我想,你的手不该用来舞刀弄剑,还是弹琵琶的好。”
阿苍也跟着弯了弯眼睛,问:“小姐,今日要听什么曲?”
楚盈走在前面,顿了顿,“画乐曲吧。”
丫鬟替他俩开了门,阿苍跟在她身后几步,见她掀开帘子,拿起桌上的书册翻起来,便自己稔熟地拉过一旁的椅子,指尖一扫,曲声悠扬响起。
今日陪着楚盈的丫鬟是刘府的人,自作主地放下帘帐,挡开了阿苍。
他抬头看了丫鬟一眼,目光锐利,丫鬟的手颤了颤,见楚盈没有发话,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地躲进帘幕后,遮住阿苍的眼神。
琴声继续。
待至间处的舒缓节拍里,阿苍正入神地弹着,突然听见楚盈唤了自己一声:“阿苍。”
阿苍的手一抖,错了一音,又见楚盈似乎只是寻常地谈话模样,遂敛了心神,继续弹下去。
楚盈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看《传妖录》,听闻之前贵妃还在时,最爱听的便是这首画乐曲,今日一听,果真不同凡响。”
阿苍节奏放缓,声音落进琵琶里:“是,阿娘对此曲极为熟悉,但也许是避讳,阿苍没有听她弹起过。”
楚盈点头,视线依然落在书册上,“我记得之前你曾说过,妖没有心,但此事我翻遍了《传妖录》,也没见到记载。”
阿苍听出她语气中的好奇,笑了笑,道:“这些都是阿娘告诉我的,她说,因为无心无情,妖无法长久化形,倘若要一直与人生活在一起,便要寻到一颗真心,但此事并不容易。”
楚盈又问:“那如何才能有真心?”
阿苍摇摇头,慢慢停下拨弄琴弦的手,透过薄薄的一层帘帐看向她,“小姐对妖如今钻研颇深,可是因为半年前府上的事情?”
楚盈叹了口气,“是,毕竟那妖如今还没有任何踪迹和消息,可事情出现在身边,那么厉害的道士都对其束手无策,我还是觉得害怕,那妖得多厉害?之后还会不会继续出来害人?”
她皱着眉,指尖用力抓着《传妖录》的边缘,“这些日子我不是时常去观音庙么?”
“嗯。”阿苍轻声应道。
《传妖录》被捏皱,楚盈这才松开书册,又叹了口气,道:“虽然我知道没什么用,但虔诚问神灵,或许能替楚家清除一些业障,保佑狐妖不再祸事,也算是我唯一能为阿爹做的事了。”
阿苍放下琵琶,收了脸上的笑,格外认真地道:“小姐善心,功德无量,吉人天相,定能一生顺遂。”
楚盈起身,掀开帘帐,绾了妇人发饰的她比从前多了几分平和雍容,阿苍眼神暗了暗,下意识移开眼,视线落在了楚盈身后的床上。
只是一晃神,楚盈已经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阿苍,挡开他的视线。
阿苍的头发长得很慢,两年多的时间,堪堪长至肩头,依旧是半束发,整个人身姿颀长,半抬眸看她的时候,落了几分慵懒自在。
“你……”他见楚盈没有开口讲话,顿了顿,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琵琶刻画,不解的语气里带着意外,“刘子深昨夜、没有回来?”
阿苍的眼神和耳朵一样好,虽然只是一眼,可他方才分明看见床上的两卷被子,只有楚盈那边的还未拾掇,另一边是齐齐整整的,根本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一旁的丫鬟皱了皱眉,“你一低贱琴师,怎能直呼二少爷的名讳?”
自楚盈带阿苍进刘府的那日,他们这些下人便对此人谈论颇多,但毕竟是少夫人,大家私下里说归说,还从未有人敢这么直白的在楚盈面前呵斥阿苍。
阿苍不怒反笑,眼睛弯了弯,没有答话,只看着楚盈。
楚盈攥着《传妖录》,无奈叹息,冷了声侧身朝丫鬟道:“你先出去。”
她话中偏袒意味分明,又带着几分威严,丫鬟撇了撇嘴,低着头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阿苍明显又放松了几分,他把琵琶抱在身前,起身歪了歪头,看着楚盈,“嗯?”
楚盈没看他,往后倒退一步,声音落了下去:“嗯。”
看她的反应,估计早已习以为常。
阿苍的眉头顿时紧皱,无名之火冒了上来,“这才成婚多久,科考再累,难不成便可以不回来?小姐你怎么能——”
“阿苍!”
楚盈猛地止住了他的话,“不要胡说!”
她方柔和下来的脸色又蓦地沉了几分,想抬头去看阿苍的眼,却后知后觉这人最近好像又长高了,他不低头,她都没法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虽然看不着,但她对阿苍的情绪感受分明。
楚盈长吐出口气,将手里的书册放到桌上,抬手轻拍了一下阿苍的袖口,“阿苍。”
阿苍眯了眯眼,火一下熄灭。
楚盈松开手,道:“子深是个很好的人,你跟我在这里几个月了,应当能感受出来。”
阿苍有些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是。”
刘子深这人看起来玩世不恭,其实做人待事都特别认真负责,至少在阿苍能看见的地方,他对楚盈是实实在在的好。
“可他,总不能不回家吧?”阿苍拧了一下眉,“此事要是传出去了,对小姐可不好。”
楚盈笑了,摇摇头,声音软了下来:“外面的人如何说,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只要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够了。”
见楚盈的模样,确实没有任何委屈,阿苍松了口气,看着楚盈浅笑的样子,心里莫名又有酸意涌上。
他晃了晃脑袋,挤掉这份心思,“可是小姐,你真觉得,刘子深能考上?”
阿苍敏锐,虽无察人运的本事,可相处久了,他也能看出来,刘子深这人算不上聪明。
在家被兄长压一头,被父亲的规矩束缚,若要走经商的路,他也定成为不了当家人。可真走仕途,且不说官场上能否勾心斗角,就这科考,阿苍也替他觉得悬。
“事在人为。”楚盈却道,“他要科考,一是不想从商,二是想彻底自由,能够自立门户,他心意决绝,科考是最好的路。”
“他今年若还是考不上呢?”
楚盈抖了抖衣袖,语气很轻松:“那便看他如何选择了。”
“小姐……”阿苍似乎格外不理解楚盈为何会心动于这样一人,眉头都纠缠在一起,“我……”
楚盈又唤他:“阿苍。”
阿苍轻点了一下头。
“如果……”楚盈咬了咬唇,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眼,“如果有一日,你喜欢上了一个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你会如何?”
喜欢上一个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此话对阿苍来说实在有些难懂。
他的脑子空白了半晌,又听楚盈道:“或许是不能够门当户对,差距实在太大,又或许是……像先帝和贵妃那般人妖殊途。”
“阿苍,一年前的我,完全没有要嫁人的打算,人这辈子遇到一个真心的人太难了,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一人独自生活。”
阿苍张了张嘴,咽下那句“可是你最后还是嫁给了刘子深”。
对于楚盈的转变,不止是楚都护和阿苍,便是连楚府的大家都对此有过感慨。
至少,他们所认识的楚盈,是不可能对谁一见倾心,没过多久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的。
可事实便是,楚盈从认识刘子深、到选择嫁给刘子深,都十分果断和坚定,阿苍和楚都护一样,虽心有不解,但看得出楚盈是真的开心,便也由着她去了。
“所以,成不成婚,好像也不那么重要。”
见阿苍没有回答,楚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情这个字,记得一年多前我也曾问过你,但到现在,依旧难解。”
她语气莫名低沉,阿苍回过神,斟酌片刻道:“阿苍虽不懂,可是小姐,没有什么事情一定是注定的。”
他顿了顿,涣散的目光回笼,坚定异常,“如果喜欢谁,就算不在一起,我也会一直陪着她。”
楚盈却是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才笑了笑,移开话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阿苍抿唇,“以后?”
“也许是一年后,”楚盈转身,背向着阿苍,挡开了他炽热的目光,却也藏起了她的所有表情,“子深那时候也许会入仕,也许还会落榜,我有可能会跟着离开此处,那么……阿苍你呢?”
阿苍没有犹豫,直言道:“阿苍的命是小姐救的,自然是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楚盈的声音更轻了:“一直?”
“永远。”
楚盈的声音有点抖:“无论去哪?无论和谁?”
“去哪都行,只要……”阿苍的呼吸很轻,也带着丝颤栗,“小姐不要丢下阿苍便成。”
随着他这声落下,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楚盈才像是回神般笑了笑,又拿起桌上的《传妖录》,朝阿苍道:“我馋东记的酥点好几天了,去帮我买一些回来,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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