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记当属齐州如今最具盛名的糕点店家，却开在城外郊野处，往日天光未亮，排队的人便要从东面城郊排到西面去。
今日也不例外。
阿苍心里想着事，慢吞吞地跟在一妇人身后向前挪步，正好转过拐角时，一旁惊鸿院内传来了几声娇滴滴的女人笑声。
他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妇人已经嫌弃地朝旁躲了躲，袖口捂住口鼻，嫌弃的话却半点没藏：“真是些不知羞的！”
话音方落，惊鸿院门打开，几位身姿妖娆、涂着厚厚的胭脂水粉的姑娘家走出来，对乌泱泱排队的众人视若无睹，打头的那位看见阿苍，倒是笑了一下，抬手就想推一推这俊美的少年郎。
阿苍不动声色躲过，紧跟着妇人的脚步，躲进拐角。
“哎，晓晓今日又没来？”
“是啊，现在真傍上高枝，随心所欲了。”
“什么高枝？连赎身的钱都拿不出来，到头来还是得被压一头。”
“可是你们有没有见过她那如意郎君，天天听她讲，见是没见过的，该不会唬咱们的吧？”
“确实……”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阿苍敛了心神，重新看向面前已经看得到招旗的东记。
酥点的香味钻进他鼻尖，阿苍轻轻嗅了嗅，想到楚盈吃到这酥点时的满足神情，心绪也跟着上扬几分。
他挠挠鼻尖，却突然在这香味中闻到了一点其他的味道。
很淡，但阿苍鼻子很灵，他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味道和方才惊鸿院出来的那群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但她们已经走远，此处怎还会混杂着这脂粉的香气？
阿苍微微低头，望四周扫了一眼，而后眼神一变。
与他隔着几人距离的前面，站着一对夫妇，可能是春寒怕冷，两人都包得很严实，特别是那女子，阿苍看她侧过脸同男人讲话时，脸上只能看见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女人讲话声音不小，阿苍稍稍动动耳朵，便听得清楚：“快排到我们啦。”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
女人踮起脚朝前看了看，笑道：“别担心，你我都遮成这样，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男人这才看了她一眼，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也就破例这一次，要真被相识的人看见了，怎么办？”
“知道啦。”女人抱着男人的手臂，语气娇软，“虽然这里离惊鸿院很近，可她们是卯时过后才会出来，然后去西面吃早点，一定不会往这边来的……何况，就算真的认出我来，也不会有人认得你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却蓦地一怔。
为什么人群中有个陌生的少年，眼里盛满了怒火，一直在死死盯着她？
女人打了个哆嗦，回避开眼神，攥紧了男人的衣袖，“你偷偷看一眼身后。”
男人不解，但还是往后面的长队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
“算了。”女人不知为何，只觉得脚底寒意森森，拉着男人的衣袖，低下头把他扯走，“不排了，我不想吃了。”
男人还有点懵，心里却一紧，“不会真见到相识的人了吧？”
“不是。”
女人摇摇头，莫名打颤，低声道：“还是不能想着侥幸不被人看见，我这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以后还是你自己出来便成。”
“天这么早，咱俩又裹得如此严实……”男人安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两年咱们也从未一块出来过，便是这一回，没事的。”
“再等等吧。”女人叹息，“不到一年了，深郎。”
男人揽过女人的肩，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声音渐渐随着春风散去。
在他们身后，阿苍半个身子隐于暗处，指甲紧紧掐进掌心的肉里，压出血痕，疼痛让他保持了清醒，可那怒火却如何也掩盖不住，带着浓烈的杀意，一直到看不见那二人的身影。
—
楚盈从院子走出来时，撞见了黑着脸的阿苍。
他双手空空，本来应该带回来的东记酥点不见影，反而一进府内便掐下了一旁的一枝刚抽条的柳枝。
楚盈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忙喊道：“阿苍！”
阿苍看起来格外心神不宁，听见楚盈喊自己，停住脚步，却不像往常那般随即展开笑颜唤她“小姐”，反而死死咬着唇，极力压制着什么。
“怎么了？”楚盈心中奇怪，本以为他在外又受人欺负了，可见他的样子又不太像，“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着走近阿苍，“怎生如此大的气？”
楚盈没有问酥点的事情，阿苍闭了闭眼，用力压下心口的怒火，又猛地抓起她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霸道和狠落：“走！”
“哎！”楚盈猝不及防，被拉着回到屋内，见四周的下人都悄悄地看着，连忙挣脱开阿苍，“你做什么？”
“小姐！”阿苍忍不住了，憋了半晌的话从嘴边溜了出来，“刘子深养了个惊鸿院的女人！”
楚盈似乎愣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啊……”
她的反应好像和预想的不太一样，阿苍皱了皱眉，又道：“我亲眼看见他们二人在一块，而且、而且……”
他心思直白，虽然怕楚盈因此伤心难过，可却从未想过要隐瞒，一五一十便将方才在东记外听到的对话告诉楚盈。
“是我看错刘子深了。”
本以为这人虽不聪慧，也无半点才华可配得上楚盈，可至少品行端正，待楚盈是真心实意的好，没想到——
“听起来，在与小姐成婚之前，这二人便有私情了！”
阿苍越说越觉得生气和委屈，“小姐这么好，为什么……”
哪知他话未说完，楚盈却突然笑了一下，打断了他，“谢谢你，阿苍。”
阿苍眼皮跳了跳，本来不解的眼神变了又变，被打断的怒气还没能压住，有些懵然道：“……你说什么？”
“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楚盈抬手，没忍住踮脚摸了摸阿苍的头。
这一回他没躲开，也许是对于楚盈的反应实在太过不解，阿苍那双好看的眼急红了半边，不再顾忌地反握住楚盈的手腕，“刘子深待你不忠，简直可耻，这样的人何须委屈了自己同他在一起？小姐，只要你愿意，阿苍可以随时带你走。”
“阿苍。”楚盈声音柔柔的，“你先别急，听我说。”
阿苍顿时敛了大半的气，压下心底的不甘，紧握着楚盈的手松了劲。
“与子深在一起的，是晓晓姐。”楚盈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扬了扬下巴，示意阿苍跟着坐，“他们的事，我是知道的，子深没有瞒着我。”
“知道？”阿苍没有坐下，盯着楚盈，“既然如此，为何要嫁给他？”
难道“喜欢”，便可以容忍一切？
这两人明显关系并不正常，才需要躲躲闪闪，掩人耳目。
阿苍实在想不明白。
“晓晓姐是个很好的人，我认识她，比认识……子深早得多。”楚盈没有看他，视线落在半空，飘飘散散的，“她很小便被家里人卖进了惊鸿院。”
楚都护公事繁忙，自己在家又实在无趣，楚盈从小便常常一人跑到外面玩。
到齐州的第二年，有一日她在街上无趣地走着时，刚好撞上从惊鸿院溜出来玩的晓晓。
她比楚盈大四岁，两人有缘结识，又谈得来，私下常常偷偷见面。
“十八岁那年，晓晓姐有一日很高兴地同我说，她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她想要跟对方走。”
楚盈笑意温温，看着阿苍，“可惜对方家中规矩很严，还暂时不能替她赎身。”
见阿苍眼里有不相信，楚盈摇摇头，失笑道：“一开始，我也同晓晓姐说，这是男人诓骗你的话术罢了，但两年过去了，这男人却真的待她一如始终的好。”
“所以……”阿苍道声音很轻，像是了然，“这男人是刘子深？”
“是。”楚盈点头，“其实我也是去年认识他之后，才知道晓晓姐口中常说的深郎，便是刘子深。”
“可——”
阿苍心中疑惑依旧未解，“既然他俩这般好，小姐为何要嫁给他？”
依楚盈之前的性子，别说与其他女子共侍一人，就算再喜欢谁，倘若此人与自己的姐妹也有情，她也断不可能再与这人交好。
“阿苍。”楚盈叹了口气，“我……”
“盈盈！”
屋外传来刘子深的声音，打断了楚盈解释的话，“你在屋内吗？”
楚盈看了阿苍一眼，吞回了未出口的话，对上少年赤真而直白的眼神，她问：“阿苍，你可信我？”
阿苍不假思索，“自然。”
“那便足够了。”
楚盈看向正欲迈进屋内的刘子深，话却是同阿苍说的：“只要你信我，那请你把今日的事忘了吧。”
说罢，她挥了挥手，示意阿苍出去，添了几分笑意朝刘子深道：“书温习得如何了？”
“还不错，我给你看看昨日写的文章……”
阿苍轻轻掩上门，将刘子深和楚盈的声音隔断在屋内，也隔开了他那双顿时变得冰寒的眼。
晓晓……刘子深……
阿苍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彷徨与无措，朝屋内楚盈的方向重重地看了一眼，这才慢慢退步至院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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