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阿苍都没有听楚盈再提起过晓晓。
她不提,他也不敢再多说,于是那件事便被藏进心底,偶尔翻涌,却无可奈何。
天气转凉,眨眼入秋,刘子深夜夜挑灯,待入乡试,他又一次中会元,不日将离开齐州赴京赶会试。
他和楚盈的感情一直很好。
至少在阿苍的眼里,不管有没有晓晓此人,楚盈对刘子深始终都是温柔贴心的态度,而刘子深待楚盈也是。
二人伉俪情深,刘府的人都看在眼里,便是连一直觉得自家二儿子碍眼的刘富商,也开始多了笑意,甚至平生头一回支持刘子深去考试,亲自将儿子送到了齐州关口。
刘子深一走,阿苍心里便舒服了几分。
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楚盈身旁,偶尔弹曲,更多的是听她讲小时候在京城的事。
楚盈似乎也乐得让阿苍跟着,除了去观音庙上香——
她每月都要去好几回观音庙,最初阿苍听了她的解释,并没有全然理解祈福的意思,但后来又听刘府的下人们私下都在说,夫人这么常去观音庙,其实是因为刘子深。
两人因观音庙结缘,本就是一段佳话,可如今一年将过,夫人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观音求子,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苍这才恍然,可明白之余,他心里却又百般不是滋味。
他私下偷偷去跟过晓晓。
狐狸的心眼虽多,却很直白,阿苍虽不通真正的人情世故,可看人还是看得挺准的。
就像楚盈说的那样,除去与刘子深有私情之外,晓晓确实是个很好的姑娘。
于是几番试探后,阿苍最后还是敛了心思,跟着楚盈在府内平平淡淡地又过了几月,直到春日来临,春闱结束,刘子深人还未回来,每月固定的家书已经先行一步到了楚盈手里。
楚盈收到信的时候很是开心,她原本打算去观音庙,接了信后便取消了计划,直接回了屋内。
阿苍顿住脚步,心里想着也许这次真叫刘子深这样不通世达的人考上了,毕竟前不久刘富商还特意托人去京城问过,说是今年的考生中,刘子深水平资质最好,是最有可能中状元的人。
就算状元不中,再不济还有榜眼探花,只要能入仕途——
刘子深的想法也很简单,他要离家,去走自己的路。
而且看送信人的脸色,这信应当是来报喜的。
阿苍脑子里想来想去,还没想出个结果,楚盈却突然推开了门,声音很沉:“阿苍。”
阿苍见她面色不好,心里跟着咯噔一声,“小姐,是……”
“你进来说。”楚盈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刘府其他的下人,将阿苍拉进屋内,沉重的话落了下来,“出事了。”
阿苍喃喃,“怎么会?”
楚盈的反应是从未有过的大,阿苍不解,刘子深最多就是考不上,大不了再多考几年,对他这样不愁吃喝穿度的人来说,这点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楚盈却摇摇头,咬了咬唇,似乎还在犹豫,却又转而冷静下来,说:“不行,得赶紧想个法子。”
“别着急。”阿苍反握住楚盈的手,“只要小姐吩咐,阿苍什么都可以做。”
“子深……”楚盈摇摇头,看着阿苍的眼睛,长叹一口气,似乎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试试吧,剩下的就看他们的选择了。”
说罢,她领着阿苍回到屋内,在案桌前坐下,摊开信纸,嘱咐阿苍:“研墨。”
楚盈定了定心神,接过阿苍蘸了墨的笔,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一边同他道:“子深中了榜眼,本来就差个殿试了,但落榜的第四名是个贵胄子弟,接榜之后当着众人的面辱骂了他,说他是花钱买了题,还说娶我是为了傍高枝……你也知道,他本来就不是个变通的人,一根筋,性子急、傲气,又说不过人家,气急之下便将人打了。”
“估计是命里就不适合走仕途的路吧。”楚盈的手顿了顿,笔在信纸上洇出墨花,“很不巧,他打的是亲王的世交好友,你知道在京城那种地方,惹上了皇家,能保命已经是万幸了……”
话至此处,阿苍低低地“啊”了一声,也是颇感意外,“那他现在……”
“在回来的路上。”楚盈将信纸在空中抖干墨迹,迅速装好,交到阿苍手上,“在京城的消息传来之前,我先去找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握住阿苍的手掌,“你把信带去惊鸿院,告诉晓晓姐,看完信后,无论她如何决定,是要走还是留下,我都会尽全力帮她。”
阿苍眉毛都拧到一块了,“可是……”
这事来得突然,别说楚盈,就是向来置身事外的阿苍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捏着信,半晌看着楚盈无言。
“还有什么事么?”楚盈将刘子深的信小心翼翼收好,拿起一旁的剑,转头看还愣在原地的人,“阿苍。”
“小姐,你当真要成全他们?”阿苍还站在原地没动,“其实只要他回来了,以后就不会——”
“阿苍!”楚盈止住他的话,“不要多想,你去告诉晓晓姐,如果她想走,便明日下午到观音山亭间等我们。”
—
楚盈骑着马悄悄离开了齐州,阿苍目送着她离开,手中的信被他攥得皱成一团。
惊鸿院外,草木生春,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阿苍至今还有些顾虑,没有立刻把信送到晓晓手上。
犹豫了很久,阿苍将手里的信展平,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想得没错。
事情来得紧急突然,楚盈在信上并没有多写,只是告诉晓晓,她会去找刘子深,告诉他,眼下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私奔。
“晓晓姐,此事是楚盈自己所想,并没有提前同子深说过,但以他的性子,应当也会做出这个决定吧。”
“你俩早已互许终身,他所做一切本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更好的人生,但如今功亏一篑,倘若他真的回来了,怕是这辈子便要束缚在刘家了。”
“当然,这其实是条无法回头的下下策,我知道说出这种办法,并不一定是你俩心中所想,可身为你们的好友,我还是希望姐姐和子深能放下责任和负担,遵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会先去回齐州的路上找子深,倘若你有意,咱们观音山见。”
“楚盈会为你们铺好一条路,也不枉这七年来唤你的一声姐姐。”
阿苍吐出口气,将信交到晓晓手上后,他扭头便走。
天开始变得很沉,晓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身后浅笑着同他道了几声谢。
也许是要下雨,但齐州的春日总会响闷雷,阿苍从未感觉到如此压抑,走回到刘府门前,想起楚盈还在寻刘子深的路上。
突然之间,阿苍发现,自己其实无家可归。
他有点想念仓州了。
虽然那个地方有太多他厌恶的人,可遇见楚盈之后,从前的凌辱、折磨便不那么重要了,至少在仓州,是阿苍第一回想要成为人。
狐妖要真正化为人形,需要一颗真心的眼泪。
这件事,《传妖录》上并无记载。
其实那本册子记载的东西并不多,毕竟当年那些在京城自诩名门的道士们,其实道行并不深。
人都是这样的,就算是多厉害的捉妖道士亦是,自私、贪婪、自以为是,人皮之下,阿苍鲜少看到像楚盈这般琉璃透明干净的人。
那些道士之所以能平息京城的妖患,是因他们捉到的都是已经成了人的妖。
所以先皇真的知道枕边人是妖么?又真的对贵妃情深至极,不在乎对方是妖么?
并不尽然。
这世间从来都是真心难得,更遑论真情。
阿娘说过,拥有真心的眼泪并不算好事。虽然拥有了一颗属于自己的心,可妖却会因此褪去大半的功力,成为那脆弱不堪的人。
而妖一旦有了心,则气弱,元气大损,成为不人不妖的怪物。
阿苍的年纪在狐狸中算是小的,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但比起京城中那些狐妖前辈们,他确实道行很浅。
这才会在仓州时被道士抓住,关进了铁笼内任人打骂。
如今想来,他跟着楚盈之后,其实一直运气不错。
倘若他已成为了人,那一剪落下,不止是头发,他应该便会如《传妖录》中所说,当场一命呜呼。
也会在崔红死后另一名道士的符咒下,现出原形,万劫不复。
但那一府的符语,还是对他有所影响。
好在楚盈出嫁,将他带离了楚家。
可之后呢?
阿苍从刘府门前慢慢走开,天闷热得像个巨大的锅炉,他觉得自己和楚盈便是那炉中的蝼蚁,脆弱不堪又无可奈何。
如果刘子深真的和晓晓走了,那楚盈可想过半分自己?
她就那么喜欢刘子深,喜欢到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吗?
这便是所谓的情么?
人类的心思实在太过复杂,阿苍想不明白,烦躁重重压过心头,可是,他又不想也不敢背离楚盈的嘱托。
他觉得有些累了。
也许是因为和人待得太久了,以至于总是会跟着衍生出更多的贪念、不受控制的妄想,他走到一座石桥下,蜷缩起来,化为狐狸的模样,慢慢地将自己包裹进这场春日的雷雨里。
雨开始下起来,阿苍闭上眼,尾巴轻扫过被楚盈摸过的发顶,而后陷入了一场格外漫长的睡梦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