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在数不清是第几回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时,楚盈终于没忍住,提着剑走了过去。
天色幽暗,少年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楚盈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原本破旧发白的布裳被大火蹭得发黑,有几处还破了洞,露出袖下白而瘦弱的腕臂。
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郎。
楚盈原本没打算管,山匪凶悍,她虽是自幼习武,也不过是替此村中遭难的村民们暂时逼退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急信传回家中寻找救兵还需等上些时间。
此刻最好,是跟着村中人一块入山避难。
可这少年,许是被吓着了,一直窝在墙角,哆嗦着,没有动身。
楚盈想起方才村民们说,这少年病弱,性子乖僻,往日在村里便极少见人,又是无父无母,如今家被劫掠烧光,添上羸弱的身子,模样实在是惨淡至极。
思虑再三,楚盈实在不忍,停下往山里去的脚步,上前近身问询。
“你叫什么名字?”见他害怕,楚盈收起剑气,弯腰柔声问道。
少年不语。
此刻,天光将亮。
楚盈握在手中的剑寒意森森,少年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握着自己手臂的掌心止住了抖动,却是用了力,指腹很快变得发白。
他还是没有抬头。
天迹开始发白,将少年人瘦弱的身影拉得细长,楚盈的剑尖挑破了那一段颤动着的黑,却将初晨的日光抖落到他破了的衣口上。
而后向上攀爬,直至发间。
楚盈的目光顺着光影逡巡而上,却是蓦地一愣。
方才天色暗淡没能看清,如今靠近了,她才看见少年的发色与旁人殊异,黑中带赤,发辫微卷。
《传妖录》有载:“狐妖形魅,面若桃花,若化为人形,必姿色姣好,善勾邪……若想辨之,则观其发,多为浓密发亮、赤色带卷。”
思及此,楚盈握着的剑没忍住抖了抖。
似乎有所察觉,少年虽未答话,但片刻后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
看清他的容貌后,楚盈提在半空的心又是重重一跳。
在此日光初匀之下,少年被衬得眉梢重墨,双瞳亦然,加之那太过非寻常人模样的发色,楚盈心中疑惑愈重。
经此一劫,少年的唇色依旧很红,许是心中困惑,楚盈当真从他面容看出几分狐媚模样,正欲追问,少年却突然抿了一下唇。
他的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哑,刚费劲地吐出一个音,却碰巧有村中人来寻楚盈。
“王某替村中大家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村民左右看了几眼,见楚盈面色凝重,盯着少年的脸,顿时反应过来。
便又替寡言怯生的少年人释解:“姑娘莫多想,安南宁州近环王,此处多有林邑奴,非为异类。”
“山匪不知何时又会再杀来,还请姑娘赶紧随我们入山避难。”
远处有人吆喝,村民犹豫片刻,却见楚盈迟迟不动,咬咬牙自己先跑了。
耽搁这么一会,天光已彻底大亮。
楚盈抬起手中的剑,迫使少年昂首,这下终于彻底看清少年的样子。
只见少年双眼虽沉,却清澈明朗,又若无辜可怜,加上方才那村民的匆忙解释,想了想,她收了大半的疑心。
“你……”但她语调不似方才那般轻柔,捎了几分薄雾的冷,又问了一次,“叫什么?”
问起名姓,少年眉眼柔似月水,朝楚盈轻轻一眨。
风中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味,还有一阵楚盈从未闻过的花香,混在一起,似三月方化开的雪,红梅枝头挂着珠水的绿叶,令她莫名有些恍惚。
就在晃神的须臾,少年好看的瞳眸微微颤了颤。
他喑哑着、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地朝她道,楚盈,请唤我:
阿苍。
—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楚都护眼神带着怒意,不加掩饰地落到躲在楚盈身后的阿苍身上,“离家逃婚也就罢了,去惹山贼!”
说起此事,楚都护语气又凶又急:“万一出什么事,你叫爹怎么办?!”
楚盈目光毫无畏色,手里还提着剑,侧身将阿苍的身子彻底挡住,道:“阿爹,你讲点道理吧,明明是你非要逼我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我这才跑出去的,谁知这么巧,撞见山匪劫村之事……”
她观察着楚都护的脸色,见他并无苛责之意,声音轻了几分:“而且爹不是时常教我,遇人有难,自当全力相助,村里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阿爹难道要女儿为保自己而袖手旁观?”
楚都护从来都是讲不过自家女儿的,他咬咬牙,又将话扯回去:“既然你想跑,回来作甚?还带回来个野孩子,咱们楚家好歹也是……”
“爹!”
楚盈了解自家父亲,看他这副模样,显然怒气早便消了。
她也跟着软了语调:“您是知道的,女儿只是不想那么早便嫁人,又不是真的不要爹爹了。何况我还没及笈呢,爹难道就这么不想我在家里陪着您?您就这么舍得把女儿送出去?”
听出楚盈话中委屈,楚都护无奈,叹了口气,俯身朝女儿道:“对不起盈盈,是爹着急了。”
他并非不知楚盈的心思,比起随便听随父母之命去和一个不相识的人成婚,楚盈更想要有自己的选择——
能够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长厢厮守。
可楚都护也有自己的想法。
六年前,他由骑都尉领从二品,为齐州都护,举家从京城来到边境,面上看似升官,实则是受了朝中舆论牵连,为帝所猜忌。
如今朝堂势力横错交织,妖邪又隐匿世间,常有祸事发生,世道并不稳定,他在此处听察六年,才给楚盈选配好一夫家。
万一某日他真有不测,至少还有人能保护楚盈。
楚都护一时内心叹息不止,看着自家女儿还尚稚纯的眼,又将目光落到她身后那个怯生生的破烂小孩身上。
“此事暂且不提。”他说着举步上前,挡开少年与楚盈,“此番你虽救了村中老少八十多人,爹为你感到高兴,但你将这小孩带回来,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如何不行?”楚盈不解,“爹,阿苍很早便失了父母,昨夜山贼又将他的家烧没了,如今他孤苦伶仃又无处可去,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他。”
“帮,如何帮?收进府中吗?”楚都护盯着阿苍的眼睛,问,“你今年几岁?”
阿苍的声音很低,却不似一开始见到楚盈时那般沙哑,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清朗:“……十四。”
“你与盈盈年纪相仿,可今年她就到了及笈婚嫁的时候了,这时候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男孩,虽然你年纪尚小,可我们楚家毕竟是官家门楣,这传出去了……”
“爹!”
楚盈最烦自家阿爹古板谨慎的样子,“为何要管旁人如何想?嘴长在他们身上,爱嚼舌根不怕烂了嘴便让他们说去好了!”
楚都护怒气顿时又涌上来,“你瞧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可知众口铄金?此事对一个女孩子来说……”
“阿爹。”楚盈再度打断他,“别的我不知,唯有一点,是阿爹从小便教我的,是您告诉我,做任何事都要跟随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论及得失,不计较后果,不在意旁人想法。”
楚盈自幼性子要强,三岁便随父亲入校场,学枪舞剑,刚烈勇猛,那时候便有人说,女儿家不乖乖做闺阁中学女红,偏要整日跟男人们混在一起,将来定然要出问题。
可那时候,楚都尉却毫不在意,将楚盈护在身后,不怒自威,一语不发便压过了那些惹人烦的闲论。
思及此,楚都护皱眉,沉默不语。
楚盈还欲继续说道,阿苍却忽而收去落在楚都护身上的眼神,低下头,开口道:“大、大人,我能识一些字,懂音律,也学过几年琵琶,还能、能吃苦、服侍人……此番得楚小姐救所,本就是天大的福分,阿苍断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如今实在是无家可归,还”还请大人能给阿苍一个住的吃的地方……”
他说着,破烂的衣袖抖动着,还想着直接跪下去。
“哎!”
少年一副可怜模样,那双异色眼瞳微微发红,看得楚都护的心顿时软了半截,“孩子,孩子。”
楚都护握住阿苍的胳膊,将单薄的少年扶起来,“你方才说,会弹琵琶?”
阿苍有些受宠若惊,又怕身上的污垢蹭到楚都护身上,他轻轻挣开,后退半步,又做了个揖,“是。”
齐州偏远,人烟稀少,近来楚都护还正愁着楚盈的及笄礼总寻不到合适的乐师,只不过——
他看了楚盈一眼,见自家女儿眼里也有疑惑,遂又冷了声:“你一个穷乡僻野长大的小子,如何能学得那琵琶?”
楚都护问声凛然,阿苍一惊,下意识又要跪下,脸色发白道:“大人,阿苍不敢欺瞒,懂得些许音律,是因阿娘曾是那京城教坊的琵琶女,阿苍跟着她学过六年的琵琶,技虽不接上乘,可也不算差。”
阿苍自幼失怙。
有记忆开始,他便一直被村中的琵琶女带在身边,当儿子养着。
“阿苍虽非阿娘亲生的,可阿娘照顾阿苍长大,一起生活了六年,早已是亲人……只是阿苍十岁那年,阿娘重病,却无钱医治,家中所有东西都卖空了,后来还是、还是……”
没能挽回阿娘的命。
说到此处,少年的眼圈越发红了,许是面色发白的缘故,他那双看起来稚嫩的眼添了几抹水意,瞧得楚盈心中发紧。
她如此,楚都护亦是。
富贵人家长大的人,这辈子都没挨过一顿饿,不知没钱的落难滋味。
不过他们也并非没听闻过旁人的悲惨身世,只不过听是听,亲眼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到底是心有感叹,也不想再过多压迫。
“罢了。”楚都护摆手,嘱咐身旁的护卫,“给阿苍换身衣服,再给个身份,编入楚家名册入府……盈盈,你跟我来。”
—
楚盈将剑递给门口的护卫,轻跨进屋内。
楚都护正站在窗边,负手而立,身子微微佝偻,背对着她。
父亲今年不过不惑之年,却俨然已有衰老之象,楚盈盯着他的背影出神了片刻,这才敛眸挡去眼角的泪意,抬声唤:“阿爹。”
楚都护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她的声音一滞,半晌方回身,笑道:“盈盈。”
见女儿面色有些发白,想起她为救那村中老小一夜未睡,楚都护一时踟蹰,犹豫着没再讲话。
楚盈却是上前,挽住楚都护的臂弯,和他一块坐下,直接道:“我知道爹喊我来是为了什么。”
“爹想女儿嫁人,是为了给女儿再寻一处庇佑之地。”
楚盈的声音很轻,却也坚决:“可是阿爹,我自幼随您出入营中,学的是男儿家的本事,端的也是男人的做派。如此说或许可笑,但……”
她顿了顿,抬头对上楚都护担忧的眼,“但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任何人的庇护之下,包括父亲您……我已到及笈的年纪,也该长大了,如今世道并不算好,女儿想,比起寻求庇佑,我更应该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但是爹的良苦用心我也晓得。”
楚盈笑了笑,替楚都护抚平脸上的褶痕,“两年。”
她起身,竟是朝楚都护跪了下去,“爹!女儿想与您做一个为期两年的约定。”
楚都护慌忙起身,笑容收了下去,“盈盈!”
“阿爹。”楚盈摇摇头,保持着跪向父亲的姿势,“楚盈自幼没了娘亲,自打有记忆开始,唯一的亲人便是父亲,您待我多好,我心中自是最为清楚不过。”
“但还请您再给我两年的时间,两年、两年便足够了……”
楚盈声音喑哑:“若是这两年里,我寻不到如意郎君,那么便会随爹爹的心意,去嫁给您为我挑的夫家。”
楚都护再次凝噎,重重地拍了拍楚盈的手,点点头。
倘若世道要乱,倘若天子有意降难楚家,至少,他也要拼尽全力保护好自己唯一的软肋。
只不过,真要让楚盈这么早嫁作人妇,楚都护心中也万分不舍,嘘叹连连。而楚盈所提的两年约定,倒是叫他松了口气。
至少还有时间,能让他拾掇好这份心绪。
楚都护将楚盈扶起,目光落在门外捧着楚盈佩剑的护卫上,心思蓦地一转。
楚盈的性子看似直接果爽,实则敏锐细致,顿时察觉楚都护的另一处忧虑。
“爹可是……”她小心翼翼开口,“怀疑阿苍是狐妖?”
“倒不至于怀疑,但看见那孩子的相貌,我心中总有隐隐不安。”楚都护直言,“阿苍确实可怜,可从眼睛也看得出,这孩子并非心思单纯之辈。”
楚都护并不疑方才府外阿苍所说之事,毕竟以楚家的能耐,要查什么都不难,他断不可能在小事上扯谎。
可楚都护还是觉得怪异,但内心又莫名困顿,回想起少年的眼睛,明明稚纯至极,可又叫他感到寒噤。
“爹。”楚盈温柔拉回楚都护的神思,“您放心,我试探过几回了,阿苍性子怪癖不假,但确实查不出任何问题。”
她想了想,又道:“若您还不放心,过几日偷偷叫个抓妖的道士来府中测探一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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