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可真冷呐!”
“是啊,从腊月开始这天就很怪异,如今三月都要过了,又遇着倒春寒,竟是比隆冬时节还要冷上几分。”
“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比如……哎!是崔姐姐!”
庭院腊梅树下,被喊“崔姐姐”的人循声看来,瞧见是平日与自己交好的二名小丫鬟,原本暗沉的脸添了抹笑意。
一阵春风拂过,崔红抱起双臂,哆嗦着走向二人,嘴里叹道:“真冷。”
“崔姐姐何时省亲回来啦?”丫鬟们咯咯笑起来,两人一左一右挽住崔红的胳膊,“您这一走可是好几月,我俩可想你啦。”
“昨儿下午回来,今日才当值。”崔红被二人挽着,身体暖了几分,语气也更轻柔,“再不回来,我这总管的位置,怕是要不保咯!”
二名丫鬟张了张嘴,想顺着她的话说几句,却被崔红使了个眼色,移开了话口:“等午时过,去领点碎银,我带你们出去置办几身暖衣。”
丫鬟们顿时眼神一亮,却又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昂起的脑袋随即耷拉下去,“谢过崔姐姐好意,但如今府上不同往日,怕是要偷偷顺点甜头是很难了。”
崔红眉梢一皱,“是不是……”
话未出口,忽有一阵激昂的琵琶声自内院传出,一下打断了她的神思。
肃杀的春日,暖阳披过墙垣,琵琶声一阵重过一阵,带着比寒冬还要冷冽几分的杀意,余音在整座楚府内回绕不停。
崔红的眉皱得更深了。
那二名丫鬟仿佛被琴声吓住,噤声了好长时间,才将崔红拉到一处隐蔽地,压低了声音道:“此人便是刚入府三月的少年琴师,叫阿苍,如今受小姐欢喜得紧。”
崔红昨日回来,便有听到一耳这琴师的名字。
只道这少年人琴艺得小姐青睐,如日中天,府内如今很多事情都由这个刚来的半大小子掌管着,她方才才会扯玩笑话,说是自己总管的位置不保。
但崔红心里是完全瞧不上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的。
丫鬟却道:“这小琴师来历不明,又长得格外精致,跟狐狸似的,三个月前刚入府时,还没这么得势。”
另一名丫鬟跟着道:“没过几天,大人便请了个道士,面上说是为府内清除业障,实则是为试探。”
崔红心跳莫名快了几分,问:“然后呢?”
“结果……”丫鬟摇摇头,叹息,“这道士举着个照妖罗盘,弄了半天识妖不成,反被这阿苍反咬了一口。”
“那应该是开春以来最冷的一日了。”
在很久之后,楚府内的人依旧记得那个单薄的少年人,在雪地里散落长发,日影落在他赤色发卷的发丝上,又向内蔓延,直至洇红了眼角。
那一日,楚盈便站在他身旁,雪下得很轻,落在肩头晕开淡淡的水雾。
她微微低头,看着身侧的少年。
阿苍没有哭,只是红着眼,看着几步之遥的道士,双眼紧紧盯着那人手里的罗盘。
指针没有动,动的是道士微微颤抖的手。
天地有那么一刻是完全寂静的。
白茫茫一片,只有阿苍的双眼,哀恸得楚盈没法忽视。
她举着伞,影子落在他肩头,挡去那道灼目的日光。
直至“啪嗒”一声,枝头有雪簌簌坠落,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可能,不可能……”道士喃喃,“这不可能!”
他抓妖三十载,基本无需罗盘,只要一眼便能从人群中分辨狐妖——
眼前这个邪性异常,又妖气冲天的少年人,一定是狐妖!
可是,罗盘为何会失效?
他咬着牙,面露尬色,转身朝屋檐下沉默的楚都护连连作揖,“大人,此妖定然行道颇深,罗盘对其没用,在下还有……”
“够了!”
哪知一开始便一言不发任人摆布的少年突然朝道士大吼一声,除了悲伤俨然又添了几分愤怒,正想辩驳,却忽然瞥见落在自己头上的那把红伞。
“……够了。”阿苍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移开朝着道士与楚都护的脸,委屈的语调压过楚盈心头,“我、我真的不是妖……”
他眼圈一片通红,跪着的双膝忽而朝向楚盈,语调越发低落:“请小姐赐阿苍一把剪刀,可好?”
楚盈被他双眸盯得心中一片混乱,愣神间,那道士已经摸出把大长剪子,扔到了阿苍面前。
“你要做什么?”楚盈不解,心中却不安蔓延。
阿苍举起剪刀,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头绳,一头漂亮的卷发垂落,他顿了顿,朝楚盈道:“阿苍曾听闻,狐妖一身毛发最为重要,是万分剪不得的。”
“剪了,非死,即元神大损,瞬间化为原形。”
刀刃锋利,阿苍却毫不犹豫,张开剪子的双把,手用力一扯,“既然诸位不信,那阿苍今日便当着诸位的面剪去这一头惹人猜忌的头发!”
楚盈回过神来,手中的伞瞬间落下,她抬手想要挡住阿苍,口中急呼:“不要!”
晚了。
阿苍对自己是真的狠。
这一下,他及腰的长发抖抖散散,像三月的飞絮,一下遮过府内所有人的眼。
再看那少年时,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囚牢内犯人才有的及肩长度,参差不齐的盖过肩膀那一摊水渍。
“阿苍对楚家一片真心可鉴。大人,小姐,是你们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家,我又如何能对你们心存歹念?何况我根本不是什么邪魅的妖!如今阿苍也已经断发证明,这道士根本是在诬陷我,求大人明鉴!”
阿苍非常痛恨道士。
散了发,他的身子在风雪中显得愈发单薄脆弱,跪在雪地里的双膝早已红紫一片,失了知觉。
在摇摇欲坠之际,楚盈方才本虚空想要挡住阿苍断发的双臂再也没了顾忌,连忙一把扶住少年的肩膀。
“小姐,楚盈……阿娘就是被道士害死的……”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阿苍反握住楚盈的掌心,紧紧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小孩握住了心爱之物似的。
“被道士害死?”
丫鬟的回忆断断续续的,提起那一日似乎也有些心疼,在讲到阿苍晕过去之后便突然没了声。
崔红沉浸其间,有些不耐,手肘推了丫鬟一把,“继续说。”
“那之后的事……”丫鬟却是摇摇头,“我们便无从得知了。”
唯一知道的是,自那日之后,不只是楚盈,便是连楚都护,都待阿苍亲如孩子般的好。
这少年在楚府中的地位一跃而起,完全不似乐师,很快便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崔红拧了一下眉,“这也太邪性了……”
声音未落,她方察觉刚才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四周安静得只有她们三人的呼吸声和谈话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崔红总觉着,周围有一双眼,正在窥伺着她们。
可未等她转回神思,不远处的偏院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小心点,别磕着了!”
“慢些慢些,前面要跨过去!”
崔红领着丫鬟们往偏院走了几步,问:“今日府内有何大事我竟不知?”
丫鬟们瞧她脸色不太好,大气也不敢出,声音压得更低了:“小姐三月前托人去京城定制了一把琵琶,今日应该是送到府上来了……”
“又是为的那个乐师?”崔红的心思刚从方才的事中出来,甫一听到“琵琶”二字,只觉得头更痛了。
“……是。”丫鬟瞄了她一眼,“那日雪地之事,小姐觉着对阿苍有所亏欠,后来应该是听了他家中之事,心生怜悯,这才特意去为他做了把琵琶。”
丫鬟这话倒说得圆滑。
崔红此人,看似面热,往常见了总要她们喊自己几句“崔姐姐”,又总会摸点小恩小惠收买下人,好似她们之间关系很好。
可实际上,崔红年纪并不比她们大上多少,能这么快坐上这总管之位,凭的还是她那狠辣的手段。
给予恩惠不假,可她的那一点贪,是从偏门暗道中匀出来的,且为了收买人心,几乎没什么下限。
丫鬟们在寒雨里见过被打至伤残的奴仆,也见过被鞭笞的畜生,崔红的心是冷的,她往上爬,借的是其他人的命。
而今日提起阿苍,崔红眼里的狠戾分明是收不住的。
阿苍一来,虽然博得都护和小姐亲睐,不出三月楚府上下都更听他的话,凭的并非是那么一点偏爱。
而是,人心。
在楚家这几个月,明眼人都能看出阿苍是个做事认真、一板一眼的人,不滑头、不曲迎,话很少,更遑论同人攀交,或许是那日雪地里的事震撼住了府内众人,丫鬟们都觉得,这少年还有傲骨。
大家在阿苍身上虽讨不到便宜,却没有面对崔红这般的害怕。
崔红此人,只在算计,贪财好势,并非真心之人。
而楚府上下皆知,小姐虽不亲人,却心善,素来是逢人遇难必帮。因而赠阿苍琵琶这事,被丫鬟如此巧妙讨了个借口,反倒平了崔红的怒气。
但崔红心里仍觉得极为不是滋味。
她数年没回过乡,这遭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趁着小姐及笈大礼前的空隙,省亲了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一回来,府内上下就被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夺了风头。
“此人难不成真是什么狐媚子,竟能惹得小姐待他这般好?”
思及此,崔红朝着偏院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话音刚落,她与丫鬟们的身后忽有一阵阴寒的风轻轻刮过。
枯枝“咔嚓”一声,顺着风尾挑过崔红的耳鼓。
没由来的,她的心再次重重一跳。
还没来得及回身去看,便在这时,一声轻飘飘的、似鬼魅般的少年笑声,像丝线缠绕,“噌”的一下,剜住了崔红的脖颈。
她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少年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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