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收到楚盈特意从京城定制的琵琶，阿苍日日都要在偏院的桃树下练琴。
直到楚盈及笄前一日，楚府内上下紧锣密鼓地安排着一切事宜，崔红忙得半日都没歇下脚来，接了丫鬟递来的水润了嗓子，下意识问：“阿苍呢？”
她这一提醒，大家才发现阿苍这一日跟失了踪迹似的，便是连往日准时响起的琵琶声也没了。
“大家都忙成这样，他就算是琴师，也不该如此偷懒吧？”崔红不耐，唤来家丁，“你去找人，要他把门口那一堆宾客们昨日送来的东西都放去库房内，一一清点完。”
家丁睁大眼，心中忍不住嘀咕，只道崔总管总是把这少年琴师当成眼中钉，这宾客们送来的贺礼又多又重，就凭阿苍那单薄的身子，怕是要累得明日抬不起手弹琴。
但家丁只敢想不敢说，只好低头应下，旁边那日同崔红较好的丫鬟却道：“崔姐姐，今早天还未亮，奴婢便见阿苍已经把彩礼规整好啦。”
崔红不信，“阿苍？他一个人？”
“就凭他一个孩子？”崔红语气轻蔑，“手无缚鸡之力的，除了弹那些酸掉牙的小曲，他——”
“崔总管！”
身后蓦地传来楚盈淡淡的声音：“你这是在做什么？”
崔红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不妙，连忙换上讨好的笑，“小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若非我今日没听到阿苍练琴，想着来瞧一瞧。”楚盈面色有些沉，“我竟然不知，往日崔总管是如此对待府内其他人的。”
她鲜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盯着崔红的眼，攥紧了拳头，又扫了四周低着头的下人们一眼，“我知道你们大家多多少少对阿苍入府有误解，你们要如何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是崔总管，你这般为难。甚者带头欺负一个孩子，是不把我们楚府规矩放在眼里了？”
崔红身为楚家总管，向来爱一手遮天，这些楚盈是清楚的。
但她只知道崔红贪财不假，却不知她对待下人是这般模样的。
不只是阿苍，方才她瞧见那名家丁，在面对崔红时，眼里的惧怕和不敢忤逆，楚盈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由得想起楚府偶尔会听到有些下人失了行踪的消息，但那时候，管理名簿的还是崔红，三言两语便可抹去一人在楚府的印记——
思及此，楚盈打了个寒颤。
不行，待及笄礼过，此事一定要和父亲好好说一说，府内也要整顿一番。
楚盈压下心头的不适，狠话落过，便收了怒气，移开话口：“今日辛苦大家，明日宴礼一过，到时大家都到崔总管那领三两银子，?了?一日。”
说罢，她不再看崔红，转身朝偏院走去。
—
偏院的门竟是半敞开着的。
楚盈走过桃树，脚步放得很轻，偷偷瞥了眼屋内的少年。
阿苍正一手抱着琵琶，另一手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往琵琶的琴颈上划。
阿苍的眼神格外认真，扎着的麻花小辫随着右手的划动一抖一抖的，俏皮中带着点少年人的神采。
他没有察觉到楚盈的靠近。
直到她的手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这才惊醒了阿苍。
他似乎吓了一大跳，起身时下意识把右手的东西别到背后，琵琶的琴颈也被左手挡住，那双异色的眼瞳微微一缩，声音有些哑：“……小、小姐。”
见楚盈的面色不太好，阿苍的话又颤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今日没听到琵琶声，觉着不太适应，便来看看你。”楚盈走进屋内，视线落在阿苍的手上，语调放缓，“你方才在做什么？”
她的言语里并无指责之意，阿苍吐出口气，将藏在后背的手伸出来，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楚盈面前，“刻刀。”
“阿娘曾说，从前京城的琴师们有一度盛行在自己的琴上刻字，技艺好的还会在上面刻画。”
楚盈不解，“刻画……有何寓意么？”
“寓意……倒也谈不上。”阿苍的左手还紧紧握着琴颈，没有露出他刚才在琵琶上刻下的字，“只不过，刻上了属于自己的印记，那把琴便像是有了生命，也有了琴师自己的灵魂。”
话到此处，阿苍似乎有些犹豫，斟酌着，“阿娘还说了，从前他们很喜欢刻自己和与自己最亲近人的名字。”
“最亲近之人。”楚盈重复了一遍，“是指心上人么？”
阿苍皱了一下眉，“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楚盈歪了歪脑袋，“若是要求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靠刻东西有何意义？听起来，更像是去庙里向神明祈福那般，只是个心愿罢了。”
“愿景么？”阿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和楚盈一样，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难解释。
就像送琵琶那日，两人谈到何为“情”时，也是这般的尴尬和无解。
楚盈应当也是这样觉得的，她不再纠结琴师刻字，转而问道：“那你方才在琴颈上写了什么？”
这一问，阿苍的心思猛地被敲了一下似的，倒吸了口气，刚松下来的身子又紧绷起来。
他没敢看楚盈的眼，俊白的脸却是有些红了，吞吐地摇头否认，“没有刻字。”
“没有？”楚盈可不信，但瞧着少年脸红了，她不再追问，却起了逗弄的心思，“阿苍，你可知骗主人家，是要施家法的。”
阿苍点头，又猛地摇头，“不，不是的。”
“阿苍，阿苍……真的没有刻字。”
他脸上的神情和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楚盈又回想起刚认识阿苍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因为不通人情世故，虽然带着点伶俐劲，却还是稍显愚稚。
但阿苍的学习能力很强。
入楚府后，他几乎是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学会了一套与人相处的规则，还能将楚府上下一切大小杂事摸了个透。
虽身份受人编排，可在事务上，阿苍却很快便服了众。
这也是崔红省亲回来后，不过片刻便听到阿苍在府内如日中天的缘故。
只不过，阿苍是得了势了，楚盈却总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直到现在，看着他躲闪的眼神时，楚盈好像有些明白了——
在阿苍身上，看不到被规矩的约束感。
这个规矩，并不单单是楚家的规矩，也不只是阶层等级的高低规矩，而是更加广泛的、身为人的规矩。
楚盈不知道自己的这份想法究竟从何而来，但就像如今这样，她总觉得，阿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模仿。
模仿如何通得人心，如何最简捷地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在这些模仿的背后，却都少了一层必要的存在。
在琵琶上刻字也是，阿苍分明也不懂情，可他会觉得，既然其他人往琴上刻下自己的印记，那他跟着做了，也能画出自己想要的“情”。
思及此，楚盈低头叹了口气。
她知道阿苍从小无父母照顾，更遑论教与，后来遇到琵琶女，也不过互相陪伴了短短几年。
阿苍便像是山里的一块沙石，可以被随意搓磨，可却没有人问过他，更没有人告诉过他，你究竟应该如何活着。
楚盈向来心软。
她知道阿苍的头发是因自己而断，而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就站在她面前，他分明满眼都是对她的信任。
楚盈抬手，踮起脚，轻轻地揉了揉阿苍的头。
她本意是安抚，毕竟阿苍手足无措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心疼，却没想到，这一摸，阿苍顿时像被蜇了一口似的，眼瞳睁大，满脸的惊惶愈发挡不住，脸也彻底变得煞白。
这回轮到楚盈吓了一跳。
她连忙松了手，后退几步，与阿苍隔开距离，口中下意识道：“不是，我、你……”
楚盈语无伦次地看着阿苍，可他却低着头没看她，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她只能看见阿苍垂着眼，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原来他还是有些惧怕别人的靠近。
楚盈在心中暗暗记下。
她知道阿苍还有事情瞒着自己，或许在他的年幼时期，曾遭受过某些不为人知的苦楚。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若是遇到山匪的那一日，她没有走近他，没有带回来他，现在的阿苍，会不会早已经丧命在那些长刀之下？
想到这，楚盈心里竟有几分害怕的情绪蔓延，她学着阿苍的模样，用力地掐了一下掌心，可疼痛却在更加明显地告诉她一件事——
自己好像对这个本不该有过多牵扯的琴师少年，有了过了边界的关心。
便在楚盈走神的须臾，阿苍却是迅速收敛了方才的情绪，他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几声，朝楚盈微微躬身，道：“抱歉，小姐。”
他没有解释，只回身将琵琶小心搁下，犹豫半晌，抽出一旁的桌格。
“楚盈……小姐。”阿苍又唤了一次她的名，人也走近了几步，似乎还忌讳着方才的事，他没有靠得太近，只伸出手，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楚盈面前，“这个给你。”
楚盈还有些发愣，她接过，看了眼手里像石头一样的挂坠，问：“这是什么？”
“阿苍送给小姐的及笄礼。”
阿苍的声音终于不那么哑了，又带着几分温润，轻轻柔柔的：“石头是阿娘之前在仓州佛寺开过光的，里面是玉石。”
“玉石？”楚盈一听，连忙将石头塞回阿苍手里，“不行，这吊坠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既是你阿娘留给你的东西，你便要自己带着。”她摇摇头，拒绝的时候却不敢去看阿苍明亮而期待的眼。
“小姐不要？”阿苍似乎有些无法理解，“这挂坠能保佑小姐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宁。”
“谢谢阿苍。”楚盈笑起来，“但我真不能要。”
她想了想，正欲朝阿苍解释更细致些，却见阿苍收回挂坠后，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扯。
“你做什么？！”楚盈声音抬高，“阿苍！”
“既然小姐不要。”阿苍却很平静，一手捏着石头，另一手把着挂绳的流苏，“那这石头也没什么用了。”
楚盈有些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阿苍道，“小姐也说了，这是阿娘留给我的，虽然对我来说用处不大，但小姐既觉得珍贵，那阿苍一定会好好收着。”
“不过——”
他忽而话音一转，楚盈下意识跟着呼吸一滞，却见很少笑的人突然眯了眯眼，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似的唇角勾了勾，从袖兜里拿出一块小小的木块。
阿苍的手很巧。
楚盈还没看得清他是怎么做的，木块便被阿苍用方才的挂绳勾起，打了个漂亮的绳结，重新像献宝似的送到她面前。
“喏。”
见楚盈没有反应，阿苍晃了晃新的挂坠，“这个木块是我自己刻的，用的也是最普通的山间木头块，虽不如玉石好看，但应该也不算丑。”
说到这，他顿了顿，“……这份及笈礼，小姐不会嫌弃吧？”
看着阿苍那愈发期盼的眼神，楚盈一时无言，摇摇头，嘴边无意识地噙了抹笑，将少年的心意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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