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传妖录》还未现世，那时候的京城常有妖出没，混迹人群中，与人相处，并无祸乱。”
阿苍抚摸着手中的琵琶，神情格外珍重而小心，继续道：“直到至德最后一年，妖妃惹乱朝纲，惹得宫廷接连惊变，后京城血海滔天，听闻那几月妖气弥漫，几乎吞噬了整座京城。”
“老皇帝病榻上倾颓而去，妖妃自缢，太子即位，又命天下道士立法规，肃人妖之界，几乎将所有的妖赶尽杀绝，世道方又重新太平。”
阿苍将琵琶轻放在案桌上，朝面前的楚盈笑了笑，问：“小姐可曾见过妖？”
楚盈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握着乐谱，听到阿苍唤自己，才回神，先是摇摇头，而后又有些怔愣。
说起妖，她的脑中倒是浮现了一只小狐狸的模样。
“妖之所以能混在人群中，便是因普通人无法辨识其本质。”楚盈叹息，语气沉重，“你方才所说的妖妃，我也曾听父亲提起过。”
“她是罕见的九尾狐妖，也因此，《传妖录》中对狐妖记载最多，称其性奸，善魅，思邪，是为天下万恶之源。”
楚盈说着，看向阿苍的手，“你是几岁学的琵琶？”
“七岁。”阿苍摸了摸指尖的薄茧，“可惜阿娘说了，我学琵琶并无天赋。”
楚盈有些踟蹰，目光移到阿苍的脸上，见他神色无异，这才问道：“你之前说，你的阿娘曾是京城教坊的琵琶琴师？”
“是。”阿苍没有遮掩，“二十年前的妖妃之事，也是她同我讲的。”
“那她后来为何要离开京城？”楚盈不解。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若非父亲受封新官位，需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否则她这辈子都不想离开京城那个繁华万分的地方。
阿苍摇摇头，语气依旧很平，说出来的话却是叫楚盈吃了一惊：“因为她曾是妖妃的乐师。”
楚盈盯着阿苍的眼，他却眼神有些飘，没有看她，“小姐，阿娘说，妖本就无心无情，可为何先帝与那妖妃相伴几十载，却完全不知道枕边人竟是狐妖？”
这本是宫中秘闻，寻常人不能提、也不敢提。
但如今此事已过了太多年，早成了史书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世间对此虽不敢面上谈论，可也传闻颇多。
“幼年时我曾听阿爹简单提起，其实先帝是知情的。”
若非后来妖妃野心收不住，祸乱朝纲，也许就没有后来大肆降妖、赶尽杀绝之事。
阿苍皱了一下眉，没有继续说妖妃的事，反而问道：“世人谈起此事，说来说去都是情爱，可究竟……什么是情？”
情。
这个字念起来轻飘飘的，仿佛没什么重量，可楚盈却觉得心情莫名沉重。
她垂眸，半晌才道：“若是问与亲人之情，那便是信任、依赖与付出。”
可如果是爱呢？
楚盈想起那桩被她暂时扼杀掉的婚事——
若是下半辈子她都要守着一个陌生男人，与他举案齐眉，想想她都觉得无趣。
楚盈叹息，忍不住感慨道：“先帝对妖妃有情，却又因情生恨，后来才会……”
阿苍收回视线，与她对上眼，“所以，这世间便容不得妖了。”
“妖……真的有传闻说的那么坏吗？”他眼睛眯了眯，抖动的睫毛挡住眼里的寒意。
楚盈没有回答。
直到阿苍的手再一次抚摸上琵琶的琴弦，“铮”的一声细响，他起身，松开另一手紧握着的拳，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正欲转开话口，楚盈却忽然回道：“别人我不知……但至少，在我的心里，人有善恶，妖应当也是如此吧？”
话方落下，楚盈看着面前才认识不到三月、彼此压根不算熟悉的少年琴师，心中顿生悔意。
也许是年岁相仿，又或者是因为断发之事心中有所愧疚，楚盈才会一不留心便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可如今世间对妖极为苛虐，她此话若是被他人曲解，便是有违官家的纲纪律令。
楚盈顿了顿，懊恼地咬唇，找补道：“阿苍，我……”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阿苍却打断她的话，“小姐不用解释，阿苍都懂。”
“善恶一念，不管是人是鬼或是妖，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阿苍朝她凑近了几分，语气莫名低沉，“忌惮妖，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妖有邪术，无心无情，确实是天生冷血的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盈看见阿苍似乎勾唇笑了一下，语调也变得有些矜邪。
如今逢春之时，阿苍三月前剪去大半的头发刚长了一点，还只能扎起麻花竖辫，配上他微微带卷的发梢，异色的眼瞳，倒是添了几分异域少年人的俏皮模样。
楚盈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方才看见阿苍的笑是花了眼。
面前的少年，分明还是那日初见的样子，稚纯中带着羞涩，淡淡的，性子中又有些游离人世的气息。
她笑了笑，紧绷的身子彻底松懈下来，解释道：“九岁那年，我曾救过一只小赤狐。”
“……什么？！”
阿苍的反应有些奇怪，原本他都准备抱着琵琶再度向楚盈道谢，冷不丁听到她此话，几乎是面色突变。
他脚步一顿，回到楚盈面前，“你……”
楚盈被他吓了一跳，扬着脸往后捎了捎，思绪有些乱，“阿苍？”
被她这么一唤，阿苍才察觉自己失态，握着琴颈的手冒了点汗——
不，他一只狐妖，哪里来的汗？
在楚府三个月，与人相处久了，阿苍有时候也恍惚，如若自己能长久化形、做一个真正的人便好了。
他轻咳一声，后退半步，垂首低眉，将方才的情绪压下去，“抱歉，方才正好讲到狐妖之事，小姐又突然提起自己救过一只狐狸，阿苍下意识以为小姐救过妖，这才反应过激，惊扰了小姐。”
楚盈看着他，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点头道：“是我没讲清楚……其实，我也不清楚那年救下的小狐狸到底是不是狐妖，就算是，也是只尚未开蒙便被人虐待的小狐，实在是可怜。”
阿苍有些好奇，“那小姐救下狐狸后呢？”
“放回山林里去了。”时间过去好些年，楚盈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只是当时它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也不知道后来能不能活下来。”
“小姐是有福之人，与您有福分的，定也能逢凶化吉。”阿苍还是低着头，没看她，语气淡淡的。
楚盈倒是笑了，“入府三月，你的口才倒是长进了不少。”
犹记得刚来的时候，府内好些人都以为这少年是个哑巴，怎知如今他倒是和府内众人都打过了照面，全然没有最初乖僻的模样。
阿苍听出楚盈话中之意，也笑了，“若非承小姐之情，如今阿苍或许……”
“阿苍。”楚盈起身，走到他面前，“晦气的话不要胡说，你也且记着，一个人，他拥有什么样的果，便是由什么样的因种下的，与旁人无关。”
“阿爹说，与人为善，助人于难，都是修福分的因。”
阿苍点头，“谨遵小姐教诲。”
虽然阿苍如今在府内算立了根，但楚盈并非不知大家对他的议论极多。
一个从乡野来的少年人，长得又与汉人有些不同，善琴艺，通识字，又得主人赏识，更重要的是，他才入府多久，便能有如此殊待——
虽然不是那善惑人心的狐妖，可也必然有几分手段，才能叫主人家对他亲如家人。
这些闲言碎语，连她与父亲都听过一耳，可阿苍却仍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对此事毫不在意。
楚盈原本只想托下人把琵琶送到阿苍手里，可转念一想，又记起那日村内少年可怜而不通人情的模样，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过来瞧瞧。
但今日与阿苍谈及的几件事，倒叫楚盈对此人有了别的认识。
父亲说得没错，阿苍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进退有度，知己守礼，不卑不亢，赤诚坦然。
思及此，楚盈松了口气，走到门口时，又转身看向阿苍。
少年的脸被屋内的阴影笼罩，楚盈看不清，但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只叫她内心愈发平静下来。
楚盈声音温柔：“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诉你。崔总管今日回府当值，如今楚家大小一切事情都由她掌管着，你有空去跟她打个照面，也好叫人放心。”
“崔总管。”落在暗处的阿苍好像又轻笑了一声，带着淡淡的戏谑，“崔红姐？”
“嗯。”楚盈没有察觉他的不对劲，点头应道，“按楚家规矩，以后你归她管。”
阿苍从阴影走出，一双漂亮的眼半弯起来，似乎在笑，可他的眼神却没有半分的笑意，“小姐放心，崔……总管，我已经见过了。”
也许是怕楚盈不信，他顿了顿，一步一步的朝她走去。
靴子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踩过楚盈的心。
那份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楚盈总觉得，这样的阿苍，看起来总带着几分莫名的危险。
思及此，她忍不住抬手，按住自己错乱的心跳，想要压下那份道不明的念头。
可当她再度与阿苍对上眼，楚盈的眼睛便再也无法从他的眼神中离开。
“嘘！”
她听见阿苍在说话，又好像听见那只赤红色的小狐狸发出轻轻的、似人类般的啜泣声。
可从迷蒙与混沌醒来后，楚盈轻轻眨了眨眼。
面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回原处，抱着那把新琵琶，纤长的指尖一勾，开始唱歌。
泠泠琴音，茫茫春色，霜白的天，风卷起阿苍的尾音。
他唱：“相思成梦苍山远，寄幽长，恩情还，泪殇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琴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