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私语时。
风无碍悄悄溜进了矿工的营房。
四面漏风的棚顶下,支着杂乱的木架子,那便是矿工们的床榻。床榻上,东拼西凑地盖着酸馊的毯子,沉睡中的人,间或被寒意打断了鼾声,辗转间,发出不满的咕哝。
“这破屋子,真不是人住的……”
风无碍刻意放轻脚步,这里看看,那里嗅嗅,当闻到有血腥味时,便就近放下一小瓶伤药。
如此从东走到西,将日间挨了她鞭子的矿工,皆一一寻了出来,暗中留下些许补偿。她自以为办得高明,殊不知,一切举动,均落入了尾缀在后的魏紫妩眼里。
她随手拿起一瓶,风无碍留下的伤药,瓶身上朔阳派的标识显而易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从朱西夜屋里取来的。
“蠢货!”
魏紫妩暗啐一声,将瓶子收走,又另放了一个毫无标识的白瓷瓶。一夜间,如此循环往复,与风无碍一个在前面放,一个在后边换,无声无息之间,尽可能地抹去两人未被夺舍的嫌疑。
撤退时,魏紫妩借着朦胧雪光,赫然发现,风无碍竟穿着朔阳派的门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溜进了,素来未经允许,外人不得进入的矿工营房。
瞬间,一股血气涌上心头,好半晌才缓过来。
她指着自我感觉良好、小跑步蹦跳远去的风无碍,对脑海内的木头小人,第三十八次吐槽。
“活该她当炮灰,就这智商,活不过十集!”
然而,这个论断,若是被大受其害的少禺人听见,必然持另一种不同意见。
天光大亮,雪辉耀日。
起得早的少禺人,不放过任何动静,自发地往矿工营房这边聚来。围栏外,雪堆旁,三三两两,五五成群,置之度外般大肆议论。
“这哪里有我们少禺人的样子?跋扈残暴,冷血无情,大逆不道!”
数落间,无瑕的雪地上,迅速铺上一层斑驳的葵仁壳。
“就是,就是,我看那范家大郎啊,就是故意为之,借此来同我们断绝关系,从此一门心思当他的仙君去咯!”
讥讽之下,蓦然想起,夺舍中使用的天价秘药,自家也曾出过一分力,顿时心中一沉。
“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然而,此刻苦苦哀求的矿工,却对少禺人的论断持不同意见——
“这哪是济世为怀的仙君啊,这分明是少禺人派来的地痞流氓,恶霸毒吏!”
先是无故鞭笞他们,如今又二话不说,强拆起他们唯一可以遮风挡雪的营房。无论如何哀求,那人就是无动于衷,只管武力大开,将单薄的墙壁“轰轰”推倒,还将简陋的木架子床“邦邦”砸个稀巴烂。
而他们,求也求不得,拉也拉不住,打也打不过……少禺人居然还围在外边,吃着零嘴,看着热闹,说着风凉话。真是歹毒啊!少禺人的居心真是歹毒啊!
这时,踹倒一排木架子床的风无碍,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炙热的目光,大剌剌地回头,咧嘴一笑。
“不用谢!”
洁白的牙齿,乍然为之一亮,众人见之,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哆嗦。
此刻,姗姗来迟的段平胥,骤见夷为平地的营房,当即玉面一黑,责怪现场只顾着看热闹的少禺人。
“为何不阻止,你可知被她这样一拆,乘黄族长又要折损多少库钱,给他们重盖?!”
吃了排头的少禺人,冲他两眼一翻:“不敢,打不过!”
受到揶揄的段平胥,只能将气撒在一同前来的范主簿身上,指着仍在忙活不停的风无碍,命令他。
“是你的好大儿,你去阻止他。阻止不了,折损就从你范家的分成里扣!”
范主簿顿时哭丧着一张老脸,拼命解释。
“不是!”
“她不是我家范不晚!”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我敢确定,这人不是我的儿子!呜呜呜……也不知我那苦命的不晚去了哪里……”
对此,风无碍深有同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就拿现下这般行径来说,虽为了改善矿工居住环境,确实是出自她的本意。但罔顾矿工意愿,一意孤行,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仿佛有什么在左右着她的意志。
不仅如此,她还发觉,自己残损的识海,在她无意识的状态下暗中修复,崎岖变平整,沟壑升平原……每修复一点,她就会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懊恼多一分。
同一时间,相同的困惑,充斥在风无碍与少禺人之中。
“既不像范不晚……”
“又不像风无碍……”
“那她(我)究竟是谁?!”
霎时,一股寒栗遍体丛生,个中奇诡怪诞不容细思。
恰逢连云子遣人来密报,称近日之事已有所耳闻,恐有邪祟恶灵趁机作乱,着段平胥暗中找个由头,将人派往金易所,他一验便知底细。
于是,段平胥便设法将风无碍、柳澹、魏紫妩、朱西夜、何三元五人,召集到了金易所的二楼。
……
灯影摇曳,玉壁生辉。
四正的堂中,五人小队不明所以,一字排开。
来之前,段平胥并未明说所为何事,只道连大将军有要事相商,令他们在此等着便是。
此刻,识海变得愈发平缓的风无碍,再次为自己日间所为,感到羞愧。同时,也愈加清醒地意识到,那样离经叛道的行为,势必会引起少禺人的疑心。
且不说夺舍之举,有违玄门法度,乃六疆之禁术,一旦传扬开去,始作俑者必遭万仙盟讨伐,其族人也定为天下人所唾弃。单论少禺人的秉性,也断然不会容许,一个见证了他们夺舍的外人存在,更不可能让这个人活着离开,将他们的阴谋昭告天下!
是以,甫一进入金易所,风无碍就暗中谋划了起来。
在外人所不能察觉的识海内,她先用乌针,给范不晚画了一张“傀儡符”,然后松开他手上缚着的灵力微丝。这样,即使在搜魂术之下,也是一个毫无拘束的魂体了。
别看“傀儡符”品阶不高,单是将它一笔一画成符,就已经耗去了,风无碍的太半神魂之力,方念出敕咒,整个元神就溃不成形。一会儿头颅化了,一会儿身体移位了,好在范不晚已经适应了,这等诡异的画面,经过连日打击,已然能做到目不斜视,处变不惊了。
风无碍顾不上散逸的器官,反正符嘛,只要手还在就能画。她虚弱地爬到一旁,远走高飞的头颅吃力回顾,好叫其上的双目,能看得见落笔之处。
一笔方成,风无碍便感到一阵目眩,她喘着粗气,勉励自己。
“拜托,拜托,性命攸关!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下一息,便有同样喘着大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拜托,拜托,性命攸关!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风无碍侧目望去,竟是着了傀儡符的范不晚,正以与她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情,说出同样的话语,就连指尖的颤抖都一模一样。若不是手中缺了一支笔,恐怕也能画出,与风无碍一致的符文。
风无碍没好气地啐他一口,掉转头专心画符。
灼烧般的炽痛在她体内凝聚,对神魂的驾驭濒临极限,每一笔都落得极为痛苦,每一画都需停下来,缓上好一阵子。
终于,符成。
外头的连云子,也使出了搜魂术。
一面横亘识海东西两极的巨大电网,在幽暗中猝然成形,密集的网格,不放过对任何一处的搜索,地畦、土丘、沟壑,所过之处噼啪作响。
风无碍不敢大意,赶紧捞回四散的魂体,躲进刚画成的隐身符之中。然而,她太高估了自己,单是拼回全身,就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失控的魂体,啪嗒一声摔在隐身符旁,失力的五指,下意识地扒拉着身下的土块。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风无碍望眼欲穿,却无计可施。
眼见那电网迫在眉睫,情急之下,风无碍冲范不晚大喊。
“快,推我一把!”
毫无疑问,同样的语调,从范不晚的口中传出,“快,推我一把!”人却像风无碍一样趴着,纹丝不动。
风无碍当即傻眼,解释道:“你能动,我只是控制了你的话语,你快起来,快起来推我一把!”
范不晚也跟着傻眼:“你能动,我只是控制了你的话语,你快起来,快起来推我一把!”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表情,人却纹丝未动。
风无碍气得两眼一黑。
“好哇,你小子搁这里报复我呢?!别忘了,我死,你也活不了!”
“好哇,你小子搁这里报复我呢?!别忘了……”
忽然,脑海中,传来“嘻嘻”一笑。
紧接着,幽暗中,逐渐凝出一道,轻盈、疏离、淡泊的身影,然其光华却叫人难以忽视。
“柳……澹?”
风无碍大惊:“你怎么会在我识海内?!”
“过程曲折,先躲过这搜魂术再说!”
柳澹来到风无碍身旁,长袖一敛,与风无碍同时藏入了隐身符中。
半尺宽的符文之上,两个人,准确说是两道元神,面对面伫立着,尽量让自己不要挨到对方。静默间,衣衫相连,呼吸相闻,心跳相随。
忽然,风无碍两眼一瞪。
“过来些。”
柳澹不明所以,脚后跟微动,然分毫未进。
眼见那折返的电网,就要探到他的衣摆,风无碍又焦急催促。
“再过来些!”
不得以,柳澹半步向前,霎时,两人耳鬓相抵,肢体相触。
呃……似乎又有些过近了。风无碍心中窘迫轻叹。
然后,范不晚就将她的心声,大剌剌地说了出来:“呃……似乎又有些过近了。”
风无碍瞬间,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倏然,经过的电网吹起一阵烈风,将两人的衣发鼓起。撩动的发梢浮起又落下,划过柳澹那隽挺的鼻梁,才见他神色微动,风无碍便一掌捂住了他的口鼻。
“嘘……”她小声示意。
受惊的睫毛像羽扇般轻颤,疏离的星眸泛起一圈波光。
风无碍忽然觉得,柳澹的眼睛,就像小时候,秋星节时仰望的天渊——幽渺神秘,璀璨夺目。
这眉眼生得可真好看!风无碍心中方生出这个念头。
马上,那边范不晚就只字不漏地,将它道出来:“这眉眼生得可真好看!”
宁静的星空,霎时波光荡漾,柳澹的眼睛,像一口泉眼似的,“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出笑意。
风无碍顿感羞愤欲死,万般后悔给范不晚画那劳什子傀儡符,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殊不知,即便没有那傀儡符,在同一个识海内,元神之间,自然也是心意相通的。
为了掩饰般,风无碍兀自腹诽:一个傻子,长这么好看作什么!
旋即,“一个傻子,长这么好看作什么!”
……
苍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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