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阁甚大,月晟跟着花晢沿这条长廊走了许久也没到尽头,一路无言。
其实他心里并没底。不论是抑制住体内的魔,还是引出鬼王。倘若自己因为离鬼王过近,完全变成了一只魔,谁来送他上路?他抬眸瞥了眼身前之人。
花晢像是感应到什么,恰好停下脚步,转身撩开左侧布帘朝里看了一眼。一阵温热水汽顺势飘出,里面也是一股汩温泉。只是周围种了几棵梅树,红色在雾中若隐若现,惹得月晟一阵晃神——
“喂。”
“……析月,你在听我说话吗?”
模糊的声音随着画面逐渐清晰,月晟一眨眼。面前白发少年眉宇微蹙,面容熟悉,正是少时的花晢。
“别动呀,多好看!”月晟一笑,正捻着红梅往他指上涂色。
“……胡闹!”花晢偏了偏头,似乎不忍再看右手惨烈的样子,“马上弄掉!”
许是恶作剧目的已达到,月晟立刻将那团梅花泥抠回来:“好好好,少主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二月冬雪,天雾蒙蒙,二人就这么坐在梅树下。
“为什么要涂这个?”花晢看了半天,还是表着尊重问了一句。
“因为和你眼睛里的颜色很像呀!”月晟举起烂的不行的梅花瓣放到他脸边,“你看,白雪,红梅,看到就能想起你。”
“以前的生活并不好,所以我的记性很差,总是忘记事情。”
“倘若有一束红梅,即使忘记,每逢下雪也能再次想起你。”
“只是红梅根深大地,我带不走,便想着带走些许梅色。”
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花晢只是微愣地看着眼前神色飞舞的少年——
片段一闪而过,待缓过神时,花晢已经不知去哪了。月晟沉默片刻径直走到温泉池边,看着水中红梅倒影忽然想起买的那束红梅还在灵库里放着。
仙纹亮了一瞬,那束寒梅落于掌中,他突然有些茫然无助。前世于他终是割裂,如今他望着红梅,即使再大的雪也无法让他想起那个人了。月晟缓缓拉开腰间系带解开外衣,将红梅放在池边走进去,墨黑发尾绽花般散于池中。
水比预想得深,坐在池底竟没过了前胸。一片红色花瓣飘来,月晟伸手去接。因为没有灵力护着,泡到现在已经蔫了,花瓣边缘委屈地卷着。人一动,花瓣似陀螺般旋转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怎么泡过温泉,两三岁时都是绪月把他拎起来放进大木桶里泡着。绪月平日事情繁杂,一边扶着木桶,一边拿着公文检阅,发现问题就折个角,等他洗完,绪月的公文也批得差不多了。后来绪月开始教他知识,洗澡就变成了专属考试时间,导致月晟一洗澡就紧张。好在持续时间不长,六岁之后绪月就不便与他一同洗澡了。
月晟笑了笑,水面随动作晃了几下。
四下寂静,一时无声。伊水阁落座西南,偏远靠山,即使露天也听不到什么声音,若是细瞧能看到天边倒挂的南燕楼,只是隐于雾中,像是异世之都。空中夹杂着身边逐渐上升的蒸汽烟雾,恍然间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明日他将离开,或许将从此与人越来越远,变成魔后离开人间。他闭上眼,感到自己如水中一叶扁舟,无帆无桨,任风吹动。死去的人如风四散,活着的人最痛苦。他无法这么轻松潇洒地离开,不论是对绪月、凌风、月家、雪家、风家……还是花晢。
思绪多如乱麻,他干脆闭眼屏住呼吸,身子一矮,让水没过头。
花晢正端着块桌板走来,看着空无一人脚步一顿,接着就看到岸边一束打湿的寒梅,和池底一人。瞳孔皱缩,皂角、茶水和甜点接连翻落在地发出剧响,熟悉的惧然从心底抽出侵染全身。顾不上管摔碎的茶具,他就抬手捏决踏着碎片冲去。
“月儿——!”
一股力将月晟从水中拉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你……”月晟从未见过花晢如此狼狈,他在水里,花晢跪在岸上,慌乱得丢盔弃甲,浑身湿透。
见他无事,花晢如茶具碎掉尖声的心才缓缓安静,半晌将人轻揽怀中:“……我会找到办法。”
“什么?”月晟有点跟不上他,被搂得有点紧,只能仰头看天。
“没有‘器’,我会找到其它办法。”花晢继续道,“你要去皇都,我会护好你,不管对方是人是仙是魔,所以——”
“——你流血了。”
“——不要离开我。”
二人齐声。
一阵寂静。
“……不要离开我。”似是因为未得答复,他又说了一遍,只是声音有些发颤,听得人心也跟着颤动。
“好。”一字似乎不够,月晟接着补上,“我不走。”
“若你骗我第三次,我又该如何?”花晢松开他,蹙着眉追问。
月晟望着他泛红双眸,叹了口气抬手抚上他面颊。居然已经有过两次了,花析月,你既爱他,又如何舍得。
“花少主灵力无边,我若跑,你追来便是。”
“……”花晢未做答复,月晟从他眸中逐渐鲜艳的梅红察觉不妙。
果然,还不等他开口,花晢就携着花香吻上他的唇,只是这吻愈发急切,月晟几乎招架不住直往水里沉。感到躲闪,花晢皱了下眉,顺着他下了水,手也开始不老实。
“等……等——”
花晢并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借着水的浮力把人捞起来抱腰上继续,直到月晟一片混沌,好看的红晕染上面颊,又顺着脖颈双肩蔓延。
“等等!等等……”月晟好不容易才别过头,立刻抬手挡嘴喘息,“明天还要出门……啊!”
“你做什么?!”肩上一痛,似乎破了皮,月晟不自觉地收了下盘在花晢腰上的双腿,泛起一阵水花。
花晢抬头看着他笑了两声:“这里不容易看到。”
月晟一阵无语,挣扎着要下来。
“别动。”花晢温声安抚,“你之前不是好奇为何能闻到花香吗?”
此招奇效,月晟立刻就不挣扎了,满眼都是探究的好奇:“为什么?”
“上一世,你总怕我离开,于是在我的核上打了你的标记。”花晢满眼含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闻到梨花香就知道是我。”
月晟哗然,自己前世占有欲竟如此之大:“为何是梨花?”
“你喜欢。”
月晟想了想自己亭内那颗梨树,从花晢怀中滑出:“……好吧。”
本来坐到岸边应该如释重负,但忽然感觉某个地方不对劲,尴尬地含了含腰。
花晢接着上岸,走了一步就感到无数碎渣扎在脚底,抬手用灵力将地上碎掉的一并清理了。又将隔壁未动的小竹筏抢了过来推至水中。
月晟低头一看,上面放着与初出任务那条船上一模一样的糕点。
“去了皇都,大概多长时间我会变成魔?”月晟捏了一块花糕。
“三周左右。”
“那该当如何。”月晟嚼起来,花家的糕点确实好吃,花析月挺有口福,“待那时来临,若意志力不足无法助你们绞杀鬼王,反而成了威胁,该当如何?”
“三周够了。”花晢抹去他嘴角渣屑。
月晟无奈一笑:“好。”
“对了,绪月和我说了,花侍都要服用花下花的事情。”
“嗯?”意外地,花晢一愣。
“我身上确实有蛊,但不是你下的。”月晟拿起一块花糕咬了一口,没想到有一天还得由他给花晢科普花家的事情,“所有花侍的核中都有这种由情蛊演变而来的‘忠蛊’,一旦违背花家血脉,苦不堪言。”
“在母亲府中就有猜测,没想到当真存在。”花晢垂下眼帘,许多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想起那个匍匐在地求药的姑娘,身形颤抖,满脸血泪,疯狂地抓挠地面缓解疼痛。年幼的他不知什么药,惹得她破口大骂,半跌半爬地离开了。自那以后,花晢再也没在花家见过她。他曾以为花家主只对自己做过实验,很久之后他才从琼口中知晓他失明的原因,以及对析月在内的花侍都做过换核。他遵从家讳,抛弃情感,做好了花家少主应该做的所有事情,却终是什么都没做。到最后,娶了利益相关的陌生人,得了战神封号千古芳名,却失去爱人,满盘皆输。
月晟不知不觉已经吃了三块,感觉比上次那盘少了点甜味:“边境那的老婆婆,你并不陌生。”
“她浑身上下一点灵力都没有了。”
花晢看着圈圈涟漪,心中一沉。曾经镇霸四方的花侍,因为生出可怜之心,为了解救溺在痛苦之海中的孩子,违背了主人的意志,遭受万虫啃食之痛。
“蛊虫完全苏醒后,无解药不沉睡。痛苦将伴随终生,直至内核被啃食殆尽、蛊虫食无可食饿死。”月晟终是再也吃不下一块。
内核不同他处,是体内最难侵蚀,也是最难消散的地方。让虫子啃咬一块坚石,这个过程就像水滴石穿,其长度可想而知。月晟脑海中又闪过她的面容,心中一片荒凉。
“花家时过变迁,由花侍祝栖代理千年,如若解药在花家,那花家早就不复存在了。”花晢沉默片刻,“又或许,那个疯子压根没做过解药。”
月晟听到花晢这么称呼花家主,哈哈笑了两声。话糙理不糙,从拿动物到拿花侍做实验,后来又开始拿儿子做实验。疯子一样的天才,从不给自己留后路。
“哎。”月晟认命似的仰着头躺在地上,双腿在水中晃动:“重生之我是大仆从。”
花晢心情本来处于低位,被他这一句给逗笑了:“大仆从都有什么服务?”
月晟弯眸:“你想要什么服务?”
一阵沉默。
“……”月晟察觉不对,睁开眼,完美的下颚线映入眼帘,对方花晢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一瞬间,他就从花晢的眼神里嗅到了危险,“你要干什——”
话音未落,花晢瞳中好不容易下去的梅红越晕越大,只见他眼眸渐弯,笑意愈深:“月晟,吻我。”
“?”脑中还没编好脏话,身体就开始执行命令了。月晟一个起身,双膝撑地就要吻上去。这地面是由天然石堆砌而成的,膝盖压在上面简直酷刑。
月晟咬牙切齿:“神经病……”
不愧是一家人,姓花的全是疯子!
花晢见他越凑越近,笑意渐浓,却在对方快吻上时抬手托住下巴,向上挑了挑:“放过你了。”
“哐当——”
有什么东西摔地的声音,两人齐刷刷转头。
绪月想了半天雪澈这个操心的货,回来就发现温泉里的糕点小桌板不见了,气愤地到处找。终于在这找到了,结果撞见这么一幕,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好大半天绪月才艰难开口,即使已经控制了,还是因为肌肉僵硬声音带颤。
“你们家少主发疯了,我不奉陪了,你陪他继续玩。”月晟立刻弹开,飞也似地起身跑走,路过绪月还不忘从他手臂上抽走一件新浴袍手忙脚乱地披上。
花晢收回空了的手,看着月晟发红透的耳尖低声笑了笑。
“……”绪月看向花晢。
“别紧张。”花晢摆了摆手,“我对你没兴趣。”
月晟强装镇定,疾步走了两三条大长廊才敢大口呼吸,扶着双膝喘气,小腿一直在颤抖。
真不愧是花家培养的蛊。仅是抗拒一瞬,内核撕裂般的痛苦顷刻之间传遍全身,唯有顺从才能缓解。那是蛊虫被刺激得翻身牵扯内核带来的痛楚,如果刺激一直不停止,沉眠的蛊虫就会苏醒,开始由内到外啃食内核。虽然花晢之前对花下花一概不知,但花家主为他留下的这支花侍,确是忠诚且强大。与其遭受非人的折磨,不如乖乖听令直至死亡。怪不得花家敢信任一个全无血脉关联的小花侍,让他代理操持花家,真是……
等等。
月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
不对。
虽然绪月说所有花侍都被下了花下花,但有个人似乎并未受到花下花的影响,她——
“哟,这是谁呀?”一个声音适宜地响起。
月晟擦掉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扶着柱子缓缓起身,抬头望向面前的粉发少女,嘴角扯起一个笑:“来的正是时候呀,玲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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