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成功了,花晢在第二日就显了耀眼的仙纹,各方仙家接连道贺,民间一时都在聊这个长身玉立、风姿冰冷拒人千里的花少主。
如他所愿,花晢失去了与他相关的全部记忆,靠着强大的内核和家世,做着这世间人人敬仰羡慕的花少主。梅林不再是花府禁区,花侍络绎不绝,近侍也不再是月晟一人。
而月晟则变成了那个灵脉与魔核缠斗,痛苦得日日都要靠药抑制的人。他一边感受着体内无法忽略的痛楚,一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那个小怪物一直在独自承受这些。
他们二人的交集被他亲手斩断,要说唯一斩不断的,就是他需要花晢的血做成的抑制剂。
他并未主动提及此事,但花家主特意为他制了,每月需饮一次,度过魔的‘躁动期’。他第一次听说魔每个月竟都要经历这种事情,靠近的几日会性情多变且非常不稳定,普通的药物无法抑制,只有上等的灵血才能安抚。他平日如常训练,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梅林最偏远的木屋内,一手捏着小瓶,一边抽痛着一边发呆。
明明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也未曾后悔过,却愈发觉得落寞。
这是苍云298年冬末,离堕魔潮爆发,还有两年。
他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自己腐烂在这件密不透风没有窗户的昏暗小屋之中,可秋日刚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拜访了他。
拉开沉重的门,一个姑娘站在门外。月晟看着她,觉得莫名熟悉。
“太好了……你还活着。”那个姑娘打破了沉默。
“你脸色不太好。”她略带担忧地看来,从筐中掏出一个包着的药丸,“这个,能抑制痛苦,我弟弟……在世的时候经常会吃。”
月晟脑中闪过一直在地下室里擦地的女孩,心下了然。她叫青霞,弟弟死于实验之中,当时哭得脸发肿,现在更加憔悴了。
“多谢。”月晟接过,却并未食用,“我记得,你应该喝了家主的失忆剂。”
“啊……是。”青霞无奈笑笑,“我和弟弟自幼善记,总是过目不忘。我们家是武家,我们这样的孩子毫无用处,于是就被送来花家换一笔灵币。”
“那日我喝下药剂,本想着失去记忆也是种解脱,未曾想第二日便高烧,一直烧了一个星期。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浑浑噩噩,脑中混沌,有痴傻之状。府中的医师不明所以,本想就此罢了,谁知前日夫人突然为少主从府外请了位神医,离开前碰到了歪坐在侧殿的我,顺便将我医好了。”
月晟面无表情,心中隐隐有种预感。
“她是慕家的小姐,慕鸢。”青霞看向月晟,“她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月儿,姐姐来救你了。”
月晟已然忘了那日是如何送走青霞,又回到屋内的,只是他关上屋门的那一刻,扶着落了一层灰的桌子,已满面泪痕。
苍云289年盛夏,一名叫玲珑的花侍因外出任务被魔咬伤,内核被魔力侵染,性命垂危,其他队友以为无救,在多番挣扎后还是将其抛下含泪深夜返回花府。第二日一早刚要上报侍卫长,玲珑竟奇迹般地拖着虚弱的躯体出现在了花府门口,医师赶忙为其吊上续命灵血。她在队内人缘极好,队友见到她非但没生疑,全是喜极而泣,道她是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只有青霞和月晟知道,那个留着粉色短发、戴着缤纷发卡的姑娘,再也不是玲珑了。
鸢扮演着玲珑游走在花府之中,走到哪身上铃铛就响到哪,不时就要偷跑到梅林寻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
“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鸢顶着草帽,把一筐柿子饼递了过去,“我刚借厨房做的哦,你青霞姐姐还帮了好多忙~”
月晟未多言语,只是笑着接过。
“唉!糟了,今日下午还有训练!”鸢四下张望,压低了草帽,“不说了啊,姐姐先走了,明日再来!”
月晟无奈地摆了摆手,看着她飞速离去的身影,微微出神。
这些时日,他们做了诸多计划。离开花府对任何花侍都是容易的事,但鸢和青霞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的离开。
鸢第一次在花府见到月晟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落。月晟从她眼中看到的不是无助难过,而是滔天的怒意和恨意,
“鸢,你冷静一点!”青霞扶住她压低声音劝道,眼眶通红,“即使你是慕家的少主,也无法以一人之力对抗花家!”
“混蛋!那个老不死的花慕声和厚颜无耻的儿子,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鸢的声音已经变形,像个被抢走重要之物却无能为力的孩子,只能浑身颤抖地抱着月晟,咬牙切齿道,“析月,姐姐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青霞也看着月晟,就像在看自己已经逝去的弟弟,两个人的身影重叠,梦魇像潮水一般袭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日,弟弟奄奄一息地抓着自己的袖口,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哀求,眼泪便无法控制地一直往下流。
“报仇……”青霞颤抖着开口,声音小到只能自己听见,“姐姐会替你报仇。”
月晟沉默着,已经到嘴边的“不用”又咽了回去。
或许鸢和青霞并不是在为自己报仇,一个的父母双双死于花家手下,一个的弟弟受尽苦痛含泪而终,她们都想为自己的过去报仇,只是日久气竭,而‘析月’的事,恰好是燃起斗志敲响战鼓的一击。
要对抗花家不是易事,每一个花侍身上都有蛊。只要这种东西在,没有人能违背花家。鸢从医多年,日夜研究,至今也未能做出解蛊的药。
鸢和青霞让他别担心,他们自会找到办法。月晟只是点头,他希望她们早日复仇,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如此矛盾,如此难言。
之后鸢出现在花府的时间越来越少,青霞说,她要向师傅寻到解法。
月晟从未听说鸢还有个师傅,青霞沉默片刻:“是个很奇怪的人。”
“就和……花家主一样,”她打了个抖,“像个疯子。”
将玲珑和鸢缝合起来的,据说也是她的“师傅”做的。
“析月,如果鸢哪日要带你去见她的师傅,”青霞认真道,“绝对,绝对,不要去。”
有了鸢和她“师傅”做的药,月晟感觉头痛好多了,至少不再无法入睡。事情果真要交给有天赋的人办,慕家善医,做的药比花家主有效得多。只是需要抑制剂的事,他未曾和鸢说过,也只能继续服用花晢的灵血度过。
入秋时,他受到传唤下山出任务,本以为是一次平平无常的除魔,没想到这次和他一起去的是花晢。
月晟沉默地站在花晢五米开外的位置,转头看向琼侍卫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琼是唯一被花家主特许知晓实验之事的人,抑制剂也都是他从花家主那取来给自己,自然是知道自己不愿与花晢有任何纠葛的。
“……少主这几日好像经常梦到你。”琼侧头附耳悄声,眼上黑金蒙带随风而动,“把花侍册一页一页翻了个遍,特意点名要你跟。”
“……”月晟沉默片刻,转头盯着飘带,“你眼睛怎么了?”
“没事,有点受不了光。”琼直起身,“任务的事如果实在不行不要逞强,我去向家主请示,求他帮忙。”
“罢了。”月晟不愿再麻烦他,“多谢。”
花晢着一身白衣,此人又是白发淡眸,远远望去确像是不染尘世之人。月晟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他白瞳被玫红染尽,朝他靠近的瞬间——
“你叫什么?”
月晟回神,恭敬行礼:“属下名为析月。”
花晢的视线在他脸上游走几番,最终回身朝府外马车走去。月晟赶忙跟上。
琼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突然发现这个月的抑制剂还没给他:“……糟了!”
一路无言。即使感受到花晢肆无忌惮的目光,月晟还是固执地将视线定格在窗外,未给眼神交汇的机会。
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任务点离这不远,很快马车便停了下来。月晟脑中思绪越来越多,缠在一起越来越乱,一边出神地想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一边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在花晢身后五米处跟着——
然后一头撞在了花晢身上。
月晟立刻回神,抬头看了眼花晢,随后望了望四周。他们正在茶馆内,人群熙熙攘攘,整个店内只有老板一人在忙活,在楼梯那一会儿跑上一会儿跑下。
“……”花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专心点。”
月晟立刻道是。
花晢又看了眼他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已经想说很久了:“还未显仙纹么?”
“属下愚笨。”月晟垂眸,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仙纹,不知道魔纹会长在哪里呢?不过人间众仙皆以出任务除魔为生,等他显了魔纹的那一刻就会被灵签寻到,作为下一个任务,不会给他活到第二日的机会。
花晢还想说什么,老板却忙完了其他客人,赶来招呼他们二人,只好作罢。
“哎!二位公子来点什么!”老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一边招呼他们入座,一边拿来菜单,“小店人手不够,让二位久等了,莫怪!”
花晢平日言语就少,不到必要绝不开口。今日看到梦中之人才多言几句,结果就被打断了,此时正心烦意乱着,干脆冷眼扫了过去。
月晟本不想开口,结果他家少主是真冷,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菜单,按着花晢的喜好勾了几个菜。他做了这么多年近侍不是白做。老板看了一眼就知道这里谁做主,凑到月晟身边连连应下,取了两副空碗筷子放在桌上,拿着单子就匆匆跑回厨房备菜了。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月晟真得感谢花晢这个奇葩性格,只要自己装没看到他想说话的眼睛,他就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是盯着自己的那道视线有点如芒在背……
“来了二位公子!慢用!”
月晟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夹起花生米吃——花晢不喜欢花生米,这是他点给自己的,这样就不会出现撞筷子的尴尬。
花晢果然一次也没夹过花生米,月晟始终垂着眼,恐再抬一点就对上了那双眼。两人到这时已然晚上,吃着吃着就变成了深夜。店内一层就剩了中间一盏灯,剩下的全都熄了。
老板在楼上打扫完空厢房抱着盆水和抹布往楼下走,这才发现楼下还有俩人没走:“哎?客官还没吃完啊,小店马上打烊了。”
“楼上还有房间吗?”花晢问。
老板放下盆擦了擦手上的水,小跑到柜台翻了翻抽屉:“哎呀,现在人多,就剩3号一个牌子了,要不二位客官挤挤?”
月晟感觉自己被下了判决书,刚要开口换一家——
“带路。”花晢放下筷子。
月晟感觉自己被下了判决书。
他无声叹了口气,略带崩溃地跟上,三人朝着楼上走去,二楼的灯暗了不少。
“这家酒馆开了很久了。”花晢开口。
“啊,是。”老板笑着回头,“老店啦,承蒙各位客官抬爱才能留这么久。”
“贵店就您一人打理?”木楼梯吱呀地响,果然用了很久了,三个人同时走在上面还是太重了。
“是,”老板笑笑,抓了抓自己白花花的头发,笑得满脸褶,“交给外人不放心。”
二楼只有一条走廊,两侧都是厢房,四周封闭,只有尽头的一扇窗户透着光,三人朝窗户那边走着。
可在踏上第二层的时候,月晟敏锐地察觉到了魔的存在。其实并不是最近才发现,自从他变为魔核后,对“同类”的存在异常敏感,许是魔之间争抢地盘是常事。他皱了下眉,还是伸手抓住花晢的腰带拽了拽。
花晢没转头,神色淡淡,步子轻而缓地跟在老板的身后。门上挂着的数字从小到大,三号不一会儿就到了。
“其他客官都歇息了,小店隔音不好,二位莫要大声说话。”老板看了看门上的数字,将钥匙递给了花晢。
花晢接了钥匙推门而入,没再多说话。月晟进屋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老板依旧笑着看他,直觉告诉他此人确有诡异之处。
屋内一盏灯都没开,今日月亮又藏在云下,漆黑一片看不清陈设,月晟思索再三还是想提醒一下花晢感受到魔的事情,可花晢先开了口。
“躺下。”花晢将窗帘放下,用脱外衣的间隙说道。
月晟顿在原地,本以为按花晢的性子,对他再怎么好奇也不会同床共枕,现在是闹哪样?虽然十分别扭,但几番挣扎,月晟还是尽量摆出风平浪静的表情,脱了外衣,顺着他的话躺了下去。
花晢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在房间内这儿站一会儿,那站一会儿。月晟安静地听着他的动静,确信花晢已然知晓魔的存在。也是,堂堂花家少主,要他一个灵纹魔纹都没有的家伙提醒什么。
过了一会儿,月晟听到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小声快速地自言自语。他压缓呼吸,静静听着,那声音越来越大,接着离得越来越近——“砰!”一阵巨大的声响从隔壁传来。他立刻望向花晢,花晢手里拿着一幅银扇,四周牵着红线,若是细看,能发现那是血线。
以血引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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