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再次睁眼时，是被一阵湿漉漉的暖意弄醒的。
她躺在自家院子的水潭边，沧正用药草包扎她胳膊上的腐蚀伤。
潭水被搅得哗哗响，混着她肩头渗出的血，在鹅卵石上晕开淡红的痕。
“你怎么……”她下意识想抬手想摸他，却发现浑身都疼，稍一用力，骨头像散了架。
“我咬断了绳子，然后化了人形”沧的声音还带着幼蛟的青涩，却异常坚定，“我听见你在海里喊，就游过去了。”
她这才注意到，沧的脚腕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显然是为了拖她回来，被礁石划破的。
而她的三叉戟，正斜靠在潭边，戟尖的蓝光虽弱，却依旧亮着，像谁在黑暗里为她留的灯。
“报仇了……”栖梧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声音轻得像梦呓，眼泪却突然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怕，而是心里那团支撑着她的恨意散了，空出的地方突然被巨大的茫然填满——爹娘不在了，仇报了，往后的日子，该往哪里去？
沧用手搭着她的手，把一颗圆润的珍珠放在她掌心。那是他藏在潭底最久的宝贝，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
“你还有我。”他说，他在笨拙地为她擦泪。
这时，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雨眠端着药碗进来，看见她醒了，眼圈一红：“你可算醒了！全村人找了你一夜……”
药碗里飘着苦涩的药香，混着院子里扶桑花的甜，在晨光里漫开。
栖梧接过碗，看着沧又化作蛟龙在潭里游来游去，看着雨眠蹲在旁边帮她处理伤口，突然想起爹娘临走前的样子——他们也是这样，一边叮嘱她注意安全，一边往她包里塞晒干的鱼干，眼里的牵挂，像此刻落在她手背上的阳光，暖得让人想哭。
她慢慢喝着药，药汁很苦，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仇报了，但日子还要过。
爹娘画的航线得继续维护，礁石上的鱼油灯得有人点亮，还有归墟海眼边缘那些等着她指引的渔船……她不能倒下。
喝完最后一口药，栖梧把空碗递给雨眠，扶着沧的背，慢慢站起身。朝阳正好从海平面升起，金色的光漫过她的靛蓝色裙摆，漫过沧带伤的脚踝，漫过那柄静静躺着的三叉戟。
“走了，”她轻声说，像是对沧，也像是对自己，“该去检查浮标了。”
她的脚步还有些踉跄，却一步比一步稳。沧游在她脚边，尾巴扫过地面，替她拨开尖锐的石子。远处的海面上，已有渔船扬起了帆，像点点白鸥，正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驶去。
栖梧望着那片金色的海，突然明白了——爹娘从未离开。他们在每一朵浪花里，在每一盏渔灯里，在她握着船桨的掌心，在她往后无数个早出晚归的日子里。
而她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念想，把这条路，好好走下去。
千年前的归墟海眼，本是片灵韵散漫的深海，洋流里漂浮着碎金般的光点，那是海洋最原始的生气，却无任何具象的核心。
直到“渊蚀”从海底裂缝涌出——那是种能吞噬灵韵的黑气，所过之处，鱼群僵化，珊瑚枯萎，连最坚韧的海草都化作了灰。
那时没有海神之泪，只有一群握着神兵的守护者。
栖梧的三叉戟淬过万年海眼的冰泉，每道戟影都带着裂涛之力，此时她已是最年轻的首领。
持万鳞鞭的老者，鞭子上的鳞甲来自自愿献祭的千年老鱼，能唤潮汐；还有柄刻满古咒的螺号，吹响时能安抚狂躁的巨兽……这些神兵不是死物，而是与海洋灵韵共生的“活器”，握着它们的人，血脉里都淌着归墟的水。
黑气蔓延得太快，守护者们的血肉之躯挡不住，神兵的锋芒也渐渐被黑气侵蚀。最后一夜，归墟最深处的祭坛上，栖梧看着三叉戟上黯淡的蓝光，突然笑了：“灵韵散则无形，聚则有力。我们把自己，融进它们里。”
林花谢看着这一幕，不禁微微愣神。那个思念爹娘的少女，终究是长大了。
没人反驳。
她先将心口血抹在三叉戟上，戟身骤然亮起，却不是向外爆发，而是向内收缩，将她的神魂、灵力，连同戟身承载的所有灵韵，凝成一点幽蓝。
万鳞鞭的老者紧随其后，握着鞭子的手化作泡沫，与鳞甲的微光融为一体。螺号的吹奏者将螺号贴在唇边，最后一口气吹完，人便随着螺号的震颤，化作了螺腔内流转的光……
一件接一件，人与器相拥着湮灭，又在湮灭中凝聚。那些散漫的灵韵，那些神兵的精魂，那些守护者的意志，最终在祭坛中央汇成了一滴透亮的蓝珠。
它落地时，发出一声轻响，像谁的泪坠在玉盘上。
黑气触及它的瞬间，竟如冰雪遇阳般消融。归墟的灵韵开始围着它流转，枯萎的珊瑚重新泛红，僵化的鱼群摆了摆尾——这滴蓝珠，成了所有牺牲者的“总和”，是灵韵的唯一凭依，是对抗黑气的唯一屏障。
后来幸存的生灵叫它“海神之泪”。
它没有实体的核心，却比任何核心都重要——那是无数人与器，用“散则为灵，聚则为泪”的牺牲，为这片无主的深海，硬生生捏出的“心”。
自那以后，归墟海眼再无散漫的灵韵，只有这滴蓝珠在幽暗里亮着，像谁未干的泪，守着一片重生的海。
看到这时，林花谢心中酸涩。
但她同时也想起她看过的一本书。
此书名为《归墟海志·卷三·海神篇》
归墟之滨，有女名栖梧，系海眼守者之后。其常着靛蓝鲛绡，腕悬贝链，声如佩环击水。自幼随亲习水性，识潮汐，辨鱼汛，三叉戟在握，能裂涛斩浪，护一方舟楫。
后渊蚀现，黑气漫海，渔舟倾，鱼群溃。栖梧率村人抗之。万鳞鞭挥时，潮汐应势。终与诸神兵共祭，化身为泪，凝于归墟之心，曰“海神之泪”。泪光所及，黑气消，生灵苏，归墟复宁。
今海眼之滨，渔人夜航，常见靛蓝光影立于礁上，持戟引舟，状若栖梧。
“原来栖梧，就是海神水栖梧啊…”林花谢喃喃自语。
待沧急匆匆赶到时，已经晚了。
他那时修为已很高，能掀起小股潮汐，却拦不住她走向祭坛的脚步。他用尾巴缠住她的腰，喉咙里发出呜咽，她却蹲下来，最后一次摸他的头顶：“等我回来，给你带最大的鱼干。”
她没回来。
三叉戟、万鳞鞭、定海神珠……所有神兵跟着她一起，化作了祭坛上那滴蓝盈盈的“海神之泪”。黑气退了，村子保住了，可女子的笑声、海螺声、袍角的海盐味，都融进了那滴泪里。
沧守在祭坛旁，一守就是千年。
他看着海神之泪的蓝光护着村子岁岁平安，却也引来了麻烦。外面那头深海巨蛟，本是之前伤害栖梧爹娘的那头蛟龙的儿子，栖梧心善，只废了它的修为。
直到“渊蚀”出现，它被吸引。渊蚀残余的黑气滋养出的怪物，没什么神智，只被海神之泪里的灵韵吸引，每隔百年就会撞向海眼边缘，想把那滴泪吞进肚子。
他得拦着。
从丈许长的小蛟龙长成能掀翻巨浪的存在，沧的鳞片换了一层又一层，身上的旧伤叠着新伤，却从没退过一步。
他知道这巨蛟与自己无关，却明白：只要海神之泪还在，只要村子还在，这头怪物就会一直来；只要它还剩一口气，就不能让栖梧用命换来的安宁，被这东西毁了。
林花谢这才知晓。他说的“千年纠葛”——不是谁的过错，而是一场没尽头的守护。
是她当年救了他，如今换它守着她留下的光，守着那片她用命护下来的人间烟火，守着与一头无知无觉的怪物，日复一日的对峙。
就像村口那棵红树，根扎在土里，叶向着海，沉默地扛着千年的风。
为何深海巨蛟全是坏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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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海神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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