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后不久,建康城中便有另一件大事自宫中一路向民间流布开来——许嫁北朝的那位小公主,不晓得染了什么疾症,近日竟病殁了。
听说,宫中为此地覆天翻。天子震怒。
毕竟,使节上月便去到了北朝,议婚正议得如火如茶——这下,正主儿没了,什么都成了空谈。
那位小公主下葬得低调,毕竟年纪太小,尚未成人,算得上“早夭”。甚至因为遵从公主的遗愿,葬仪从俭,只选了她平日喜爱的物什作冥器,以逝世当日的衣裳妆容下殓。
不知自哪里来的传闻,说小公主与上巳那日水上的仙子形貌相似,甚至当日的衣裳也相似……可真是巧极了!
兴许,那小公主原本便是仙子临凡,这回,又被西王母召回群玉山啦。
这样的市井流言不知怎的便盛行开来,甚至后来年年有人去淮水边酻酒奏乐,以为祭祀……这便是后话了。
*
钟山,皇陵地宫。
黑魆魆的墓道里,因为厚重的山体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静得死一般岑寂。沁人骨髓的阴湿气息在死寂的空间中弥散,混着糯米灰砖特有的气息,还有壁画彩绘上的新漆味儿……
“啧,这种地方还真是头一回来,池蓼,你这病人可是越住越偏了!”女孩子脆生生的嗓音响起在空寂的墓室中,似水投石,激起了四壁涟漪般的回音。
话落了音,丹堇才终于略略平息了浑身由内而外的燥热感,也稍微掩饰了自已的心虚。
自从那年从咸阳城回来,她便尝试着不再远远避开池蓼:他不喜人近身的缘由,她如今已经厘清头尾,明白了那是怎样的重创留下的沉疴痼疾,自然也清楚……这毛病。很可能永远无法痊愈。
所以,她默默打消了原先的算计——她绝不愿勉强池蓼任何事情。
如果要勉强,也是勉强自己一点点免疫他身上要命的花香。
毕竟,她一直就喜欢看他,最爱待在离他近的地方,往年连他去宜阳祭扫,她少见了他几回,都会寝食难安,觉得自己吃了老大的亏。
既靠近不得,又割舍不得,那就只好远远地待在看得见他的地方,努力尝试适应那花香,然后过一段日子,再试着靠近一点点。
时日够久,她如今已经能够像以前一样,坐卧在内院墙头的薜荔藤上围观池蓼看书了——尽管回回都濒临失控。
而眼下,这地宫密闭得严严实实,一丝儿风也不透,于是池蓼身上那股诱人心神的花香便在密闭的空间里肆意弥漫开来,愈来愈浓,愈来愈香,顺着鼻息侵入她血脉周身,引得心头暗火燃起,烧得每一根骨头都在轻嚣……
“劳烦你陪我来此,多谢。”偏偏,就在此时,这个在无数次夜梦中被她反复狎亵的花妖少年,缓声开口,答了话。
她只觉得花香瞬间更浓了几分,才一偏过头,便看见他唇角翕动,细细的水珠子自他细瓷雪玉的颊边密密沁出,而后一路滑下——江南多雨,山土极湿,连地宫的空气都弥着潮气,才走了小会儿,他脸上手上便凝了一层水汽。
那细水珠子一路滑到他唇边,湿漉漉的,洇得那血色稀淡的唇一片水润薄红。
——若是她就这么亲上去,会怎样?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自已舔?缠咬,恣意吞噬池蓼的气息,尽情吸吮享用他令她心魄失守的花香……会是何等美味。
——池蓼会是怎样的反应?
怒斥?
不,她会死死封住他的唇舌,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挣扎?
不,他力气远不及她,会被她死死禁锢在怀中,怎么都挣不开。
顺从?
不,池蓼看似温和,其实自矜而固执,假使当真被她在此强迫,也绝不会曲意顺从,而是——
而是什么呢?
她脑子卡壳了一下,实在想象不出来。
毕竟,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过池蓼生过多大的气,更不曾对什么人动过情,起过欲。
宅中灵池里,对池蓼动心的小妖倒是没少过,统统被他疏离有礼地温言婉拒。
“到了。”少年医者驻了脚步,轻声道。
这地宫中一片黑暗的环境,对池蓼毫无影响,他反而比别处更自如,连找到主墓室都更快些。
丹堇被他生生打断,咬了下舌尖,截住了脑子里各种污七八糟的念头。
她勉力平静下来,随着少年停了步,目光落向了墓室正中的一具巨大的梓木棺椁。
这是典型的“两重棺”,外层是一具华丽繁复的朱底髹漆木椁,绘着连绵缥缈的云气纹,呈井干形,里头的内棺才是逝者寄身之处。
“已经整整半月了,她当真没事儿么?”丹堇随口问了句,径直上前,毫不费力地抬手一推,掀了棺材盖儿,露出里头一具小棺。
“生死之树,气脉相通,她饮过了连理茶,在树枯之前,便不会气绝。”少年答道。
丹堇其实不在意答案,她这会儿心还是静不下来,实在需要和人聊天转移下注意力,顺便如法炮制地去掀内棺的棺材盖——
乍一开棺,便见一道湛然月光自棺中倾泄而出,皎白霜洁,照澈墓室,仿佛这棺中自有一轮明月。
丹堇一愣,而后手上一使力,彻底推开了盖棺。
棺中,一袭华服,盛妆高髻的女孩子安然阖目,而这月光,来自她发间的一枝珠钗:钗是鸣石所制的玉觿,而珠子,则是……
“照月珠?”她目光凝在了那可称天材地宝的灵物上。
几乎在话音落地的同时,一个水青色深衣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了棺椁之侧,虚影渐渐凝实,仿佛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一般,朝池蓼深深一揖。
“久等了。”池蓼回礼。
*
明磬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小公子”,是半月前,上巳节当晚,淮水之畔。
阿从登上水台,倾力奏乐之后,便力竭晕厥在了水中。他拼尽全力,也只护着她不被江中水族分食。
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气息一分分微弱下去……直至丝线绝断一般,终于消失。
虽然很早很早就预判了眼前的一切,他还是被内心巨大的悲痛击倒,紧紧护着她,绝望地伫在水中,内心一片枯索的茫然。
那天,阿从和他说,自已唯剩下两个心愿:头一个便是死在最盛大热闹的典礼上,有许许多多的围观、赞叹。
而她选定的日子,便是上巳佳节。
从那时起,他们便开始合计上巳节时的种种细节——计划自己的葬礼,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细致也更有耐心,一处处磋商细节,一件件挑选衣裳,又一遍遍调那尾南阮。
仿佛筹备一桩无比伦比,又至为重要的盛典——不,那原本便是无与伦比又举足轻重的盛典。
他太了解她,于是,全力以赴地配合。
一个向来疏散度日的小石妖,发疯似的努力修行,只为精进驭水之术,到那日,可以给她一个美伦美奂的水台弹琴。
……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努力,甚至今日的江风都没有辜负他们的期许。
甚至,根据她的计划,不久,宫人们便会寻来此地。而后,将她带回宫中,葬入皇陵——公主若死在了外头,势必牵连显阳殿的内侍宫娥,许沅她们一个都活不了。
阿从,从来都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孩子啊。
夜色渐深,天穹寂黑,有人泛舟而来。
“我名池蓼,应阿从之约,前来送药。”江风渔火之中,少年温言从容。
“药?”他一愣。
“是此物。”对方自袖中取出了一只木奁,递向了他。
明磬打开奁盖的一瞬,险些被那过于皎洁的月亮刺得睁不开眼。
这……是一轮小小的月亮。
“此物,名为‘照月珠’。生于南荒之中,大野泽中有巨蚌,夜夜晒月,毓成此珠,虽然比不得空中的月轮万一,但亦可光辉数万之年。”
可以,让鸣石所化的妖灵一直一直行走在这热闹的人间,继续去寻找他的同族。
再也不担心沉眠与孤寂。
……也是,她的最后一个心愿。
明磬适应了好一会儿,终于可以略微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那枚流光玓砾的珠子,许久许久,不言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手轻颤着覆上那珠子,握在了掌心,忽然开口:“可否托付小公子一事?”
池蓼:“但言无妨。”
“请将这珠子缀在我身上,制成珠钗,簪在阿从发间罢。”这样,待会儿宫人们会连他一起带走,然后丧殓大葬,永远陪她埋进皇陵之中。
阿从这般爱音律,往后,他一样可以奏乐与她听,照月珠能光明万年,他便可以奏乐万年……一直一直陪着她。
那个没有机会长大的孩子,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啊……可怕黑了。
少年医者片时无言,静了片刻后,却问:“若,眼下并非绝境呢?”
*
此时此刻,钟山皇陵地宫的墓室之中,棺椁之侧,池蓼郑重地将一只泥封的陶瓶交给了明磬。
“‘生死树’ 又名‘连理枝’,同气连枝,只要服下其枝叶所煮的茶汤,便能保气息数十年不绝。这瓶中是树根所制的药粒,每七日服食一粒,九粒服尽,她便可醒转。”他仔细下了医嘱,问,“今后,你可有打算?”
明磬答得从容,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想了许多年:“我会带她离开建康,去许许多多的,有花有水的地方。”
看这天地山川之间,各色各样的风景,见识北狄南蛮的各色各样的乐器,与她一起谱出许许多多的好曲子,然后,看着它们流传于世……
我自遇到你,便不再执泥于寻觅同类,因为,你便是那个能听得懂我乐声的知音。
居然在小区里摔了一跤,韧带拉伤,今天总算没有支撑痛,可以码字了,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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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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