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秃其实不秃,只是生下来胎发稀得厉害,家里人哄孩子的时候就“阿秃阿秃”地随口唤着,不想日子一长就唤成了小名儿。
阿秃是楚人,家住薛郡,自他打记事起,这天下就没怎么太平过。
他出生的那一年,秦始皇帝病死在沙丘,公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
他周岁的时候,陈王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一路朝西打了过去,接着,天下就乱成了一锅粥,零零总总有了十多个拥兵自立的王侯。他们县里的三教九流也扯旗起了事,然后,阿秃的大姑父被这伙人乱烘烘地推作了领袖,父亲也投入麾下,从此把打仗当成了营生。
两岁的时候,大姑父带着一伙残兵游勇,投奔了武信君项梁,从此替项氏卖命。
三岁的时候,大姑父率兵西进,一路攻取了秦都咸阳,秦王子婴献玺而降。
四岁的时候,大姑父被西楚霸王项羽封做了汉王,暂时安顿了下来,于是遣人将内亲外戚们都接到了汉中团聚。阿秃头一回离开故乡薛郡,也终于见到了整整三年没谋面的父亲。
七岁的时候,大姑父已经打出汉中,和项王分庭抗礼,逼得睥睨天下的西楚霸王低了头,歃血为誓,订下了鸿沟之盟。
八岁的时候,项王自刎乌江。姑父王于天下,祭于汜水,定都洛阳。
姑母苦尽甘来,入主中宫,成了当朝皇后。连阿秃的父亲,也封了建成侯。
于是,风番风云际变后——
阿秃,一个出身乡里的黄口小儿,一跃成为王朝新贵,皇亲国戚。
……
两年后,长安城北,尚冠里。
尚冠里挨着刚刚落成的长乐宫,算得上长安城风水最好的地儿,闾里住的尽是王侯公卿。在如今这初显繁华的长安城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贵里。
入秋以来,尚冠街上最热闹的,莫过于博士叔孙通的府邸。
十月初便是岁首大典,满京城的贵胄公子们都被勒令来此听学,兼习儒家礼仪。于是,每天麻麻亮,博士府就车马塞门,堵得半条街都水泄不通,到了日暮散学后才渐渐清净。
今天,阿秃又是最后一个走的,且遇到了个好个天大的麻烦……他的氅衣不见了!
长安偏北,今年又是个寒冬,九月初已经落过了好几场雪,所以,各家小公子纷纷被家中父母裹上了厚厚的裘衣皮氅来上学。为此,博士府还特地在东厢辟出了一间客室,供学生们更衣。
阿秃个子小,胆子更小,每回都是规规矩矩褪了氅衣后,老老实实挂在衣櫃西边偏僻角落里的那根绘漆木施上……两个多月了,一次没敢挪过地儿。
——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努力踮高了脚尖儿,才扒着冰凉的灰陶櫃沿儿抻直了身子,看清了衣櫃的最上层——可,居然也是空空荡荡。
阿秃一下子慌了……丢了氅衣,他是不敢回家的。
这几日因为表弟刘盈的事儿,阖府上下都人心惶惶。阿母尤其焦燥,已经连发了好几通脾气,兄长和他整日战战兢兢,一丁点儿过失都会惹得她勃然大怒。
他怔怔扒在櫃沿儿,不一会儿手就冻得发颤,却怎么也不敢松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还有些懵,听见声响才要转身,就猝不及防被人一脚踹在后背上,“扑通”一声硬生生扑进了衣櫃里,半边身子重重撞在的灰陶壁上——
然后,在耳中轰轰的嗡鸣声里,他隐约听到了锁钥碰撞的响动……衣櫃,被他们从外面上了锁。
少年们嘈杂的喝骂声,隔着一层陶壁传进来,发出闷闷的钝音,难听得格外刺耳——
“死结巴!要不是你一个揖礼都学得磕磕绊绊,今日怎么会这么晚下学?”
“还有上月,几句礼赞都说不全,害我们被夫子奚落‘出身武夫’!……蠢得跟豕一样,居然还有脸天天来?“
“小爷早瞧你不顺眼了,‘我叫驴、驴、驴鹿’,到底是驴还是鹿?哈哈哈,你倒是再叫一声啊……”
“哈哈哈,再叫一声,驴叫鹿叫都成,让大伙儿听听……”
“对!再叫一声呀,叫得好听了,小爷便发发善心告诉你,那件破氅子丢在哪个豕圈里哈哈哈……”
阿秃是个结巴,大名吕禄。
外间的那些声音,他一点儿也不陌生。他从小记性就好,心也细,对旁人的声音几乎过耳不忘——周胜之、周亚夫、灌阿、夏侯灶、傅精……都是近来一起听学的同窗。
因为结巴的缘故,他一向努力不去讨人嫌,胆小得有些窝囊,自问从没有得罪过他们任何人。而所谓夫子斥责之类,也绝非他一个人的缘故。
——但,却独他一个,被大家憎恶到这种地步。
他只觉得更冷了些,挪着身子整个儿蜷进偌大衣櫃的一角里,把自己缩成寒瑟瑟的一小团儿……肩上的伤处应该肿了,开始是火辣辣的热疼,但很快就被冻得有些麻木,变成了钝钝的僵疼,且僵得愈来愈厉害。
他就这样一直疼着,听着外间的谑骂声,直到他们骂得似乎尽兴了,也没趣儿了,才渐渐小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外间却突然响起了铁链碰击的轻脆金属声,继而是“哐哐当当”一阵铜锁落钥的动静。
——他们挪走了室中取暖的炭盘,还从外头锁了门。
阿秃鹌鹑似的默默地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膝头。在听着外间脚步声彻底消失的一刹,他怕极了,甚至想不管不顾地破开嗓子,大声呼救……可最终,却什么也没做。
“不会有人管我的。”
莫名其妙地,他心里根深蒂固地扎着这么一个念头,绝望又顽固。
虽然眼下的情形也差不离:这间客室位置很偏,每日酉时之后,就再不会有仆僮过来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他甚至听得见室中漆几上的箭漏一滴一滴漏着水。时间一滴滴漏晚,两扇櫃门间隙透进来的细缝儿光亮一分分暗了下去,衣櫃里也一点点冷了下去,伤口反倒被冻得不怎么疼了……
确切些说,是浑身都冻得没什么知觉了,似乎就连稍微张张嘴,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我、我会冻死在这儿么?”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是恐惧还是什么缘故,他浑身都瑟瑟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轻响,冻得麻木的眼眶里居然涌出了泪来。
“……公子……这间。”
不晓得过了多久,意识昏沉中,他竟依稀听到一点模糊声音从门外传来,太低太轻,又断断续续,简直让他疑心是他冻糊涂了产生的幻觉。
“……吕三公子……可室中未掌灯……不见动静……又落了锁,不像有人……”
下一刻,却听到有人斩截利落的一个字:“砸。”
*
郦寄从小性子有些独,无朋无友,不沾闲事。
可这回,学堂里那些纨绔未免闹过界了!
近日,朝中为废立太子正呈博弈之势。今上不喜嫡出的太子刘盈,偏爱皇三子如意,决意易储。
但,开国元老们——萧何、曹参、灌英、夏侯婴、傅宽等,清一色倒向了吕皇后和太子这边。
他的老师叔孙通,一向固守儒道纲常,自然属意嫡长,在旁人眼中,也是一员立场鲜明的“太子党”。
朝堂上君臣僵持,已近半月。
吕家子嗣单薄,皇后的亲侄儿里,活到如今的统共只有四个。其中,建成侯府三公子吕禄年纪最小,又因与太子同龄,垂髫同乐,情份最为亲厚。
今晚,若是这位小公子就这么折在了这儿,那明日朝堂上,不必皇帝动手,只怕“太子党”内部就能闹得分崩离析。兼之事出博士府,老师他更是难辞其咎。
——吕禄,绝不能有失。
吕禄是次日平旦时醒的,天已经蒙蒙亮,帐子是透光的青纱,所以看得清头顶承尘侧沿的木雕纹饰:居然是蝉纹。
整体着笔灵动,线条流利,应当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老师傅手艺。
他就这样盯着那木头上雕工精丽的蝉,静静看了有整整两柱香的工夫……每次遇到不知怎么应对的事情时,他总是这样逃避: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有兴趣的东西上,躲得一时是一时。
像只遇到困境就躲进壳里的蜗牛。
可是,天光已经大亮,有些事情避无可避。
——昨晚救他的人,应当是郦寄。
满京城的勋贵家里,会在承尘柱边雕蝉纹的,恐怕只有留侯张良、曲周侯郦商、相国萧何几位素好风雅的读书人……而郦家的郦寄,近日正好与他同在尚冠街进学。
这位在博士府听学的一众人眼里,是个地位超然的存在。
大汉立国才两年,朝中元老们大都出身微贱,目不识丁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但郦家却鹤立鸡群,上溯几辈,祖上乃是陈留侯。因着家学渊源,郦寄的伯父郦食其、父亲郦商,都是幼承庭训、学书学剑的。
到了郦寄这儿,三岁启蒙,冲龄开笔,自幼研习儒家经学。去年才十三岁,便承了大儒叔孙通青眼,拜入门下,做了博士门生。
学里的同窗们私下议论,常常疑心他是那堆简牍成了精。
不过,那怕与郦寄同龄,又脾气暴烈的周胜之,也只敢背地里窃窃私语几句。叔孙博士从月初起,就在忙岁首大典的事儿,极少回府,平日都是郦寄与几位师兄轮流代夫子授课。
郦寄年纪最小,学问最好,话也最少,整日里冷清清的不苟言笑……是以大家最为忌惮。
到了吕禄这儿,这敬畏更甚。
他自小胆怯又结巴,怕生得厉害,如今长到十一岁了,见了生人还是总往兄长身后缩,对上师长之类更是发怵。
所以,尽管郦家大公子只年长了四岁,但因为头顶着半个夫子的身份,每每遇见都是恭称“郦小夫子”,垂首长揖,连正眼都没敢瞧过。
“我现下……是在郦家么?”——方才刚醒时,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刹,吕禄简直如卧针毡,扎得某只蜗牛浑身每处神经都疼。
但,这只蜗牛深知许多事情躲不过,于是只好叹了口气,默默侧过头,打算起身,不想触到了旁边的床帐子,轻薄的青纱晃了下。
“太好了!三公子醒了!我这便去通传。”外间的僮儿机灵得很,终于守到消息,连声音都透出几分轻松来,接着便是急促推门而出的脚步声。
……屋子里有人!
吕禄被吓了一跳,霍然撑臂半坐了起来——“嘶……”右肩上的伤疼得他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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