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官面姻亲，须得彰显诚意，人选自然是愈有份量愈好。吕家尚未婚娶的男丁中最合适的，是他。
“你家阿母的意思呢？”女孩子问。吕侯近年来一直卧病，府中乃是夫人掌事。
吕禄没什么好瞒的，一五一十道：“姑母想我娶陈丞相家的女公子，但阿母不乐意，她更中意周太尉家。”
这显然也在意料之中，她只顿了顿：“那你属意谁家？”
吕禄这几天已经想得一清二楚，应得颇平静：“我不会娶。”
他抬了眼，目光越过竹梢，直视向中天的一轮骄日。几乎一霎间，眼睛就被刺得发酸，却死犟着没有偏头——“阿兄，从小我就是家里最不中用的那个……要说勉强还挑得出一点儿好处，大概也就是听话了。”
这几日，阿母苦口婆心想劝服他——先是絮絮地同他说着这门亲事能平白得多少好处，周家女公子出了名的性子和软，嫁奁又丰厚，后来，见他冥顽不灵，便开始摆亏欠。自他出生时忤生，害她丢了半条命说起……桩桩件件，好像我还上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须得孝顺，像以往一样听话孝顺。
“可，我听话，也不是因为孝顺。”他总算偏开了眼，双目有些灼痛，但思绪却清晰，极冷静地剖析着自己，“只是，懦弱罢了。”
这话，可谓诛心。
一个馋嘴的小孩子，垂涎自家院里新熟的秋梨。若生生忍住口腹之欲，惦记着留给田里劳作的双亲，那是孝顺；但，若不敢私摘梨子，只是害怕父母斥责打骂，则是懦弱。
这世上，不知道有这样自幼懦弱惯了的孩子。小时候懦弱听话，不敢私摘一颗熟透的梨子；长大后懦弱听话，不敢反抗一门强加的婚事。
这种听话，只缘于“怕”，从头到尾，与孝无关。
但，人总不能“怕”一辈子的。
公输芗显然听懂了，眉峦不由抬了抬，仿佛有些意外，她又饮尽了三盏酢浆，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你这回拒婚，不是为了我呀？”
“咳、咳咳，”吕禄嘴里的一口酢浆还没来得及咽，立时被呛得猛咳了起来，肩背微佝，呼吸舛错，脸色涨得通红。
——他喜欢阿芗的事，一直小心翼翼藏着，究竟哪里露了行迹？
他自小是个木讷的性子，没有什么朋友，更遑论女孩子。但因着木工，却同阿芗却熟得很快。她从不像旁人那样觉得他蠢笨，两人但凡聊起雕工和髹漆，总有几箩筐的话可说。他偶尔得了前朝的木工谱之类的好物，再不像以往那般怕人笑话，关起门来偷偷看。每每都是还没捂热就马不停蹄地带去木坊寻她，俩人如获至宝，一块儿描图仿物地啃书能快活上好几天。
他擅长雕琢，而阿芗擅长机括之类，常常一起琢磨新木器，去年春天，制出风行长安的双雀飞軨……自小到大，他从没有这般得意过。
相识五年，他……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对阿芗起了旁的念头，且愈陷愈深。
可，早年初识时，阿芗才十一二岁出头的年纪，性子一向不拘束，闲聊间便说过，祖父只她这么一个孙儿，日后肯定会继承木坊，嫁人什么的都是闲事 。
木坊背后是好大一份产业，公输翁算得京中巨富，自阿芗十二三岁上，登门求亲的人家便不曾断过，其中不乏公卿子弟，随便哪个都比他成材。
可，公输家尽数拒了。她……想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罢？
阿芗，从来就是一个顶有主意的女孩子呀。
“可，阿芗你、你无意——”他咳了好一会儿，才略微能说清楚话，脸上的红却一直晕到了耳根。
“你都知道我无意嫁人了，还拒了太后安排的婚事？”她笑得不行，问。
吕禄想得透彻，这会儿并不含糊，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两回事。”
“唉，原本有件东西，我不晓得要不要送出手，这会儿才算打定了主意……你随我来。”她起了身，步履轻快。
进了屋，室中有一尊高大的衣櫃，外头阳光正好，照彻了整间屋子，两扇黑地朱绘的櫃门正开着……櫃门反面，竟像是画着什么东西。
那面上，是用赭色的彩漆画的，因为底色是黑色，若不是光线极好，倒不易看清……所以他直至今日才发觉。工笔细绘的漆画，两扇恰好合成一幅，秋日满树桃果繁欼压枝，南枝上垂下一条绶带，系着块圆月似的玉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为报，永以为好也。
吕禄呆呆看着，这是三个月前他托她做的书櫃，可她一直说还未做好，原来……
“先说好，就算成了亲，我大半时候还要主理木坊的事儿，肯定守不了你们侯府那套规矩，你好歹摆平了家里再来提亲！”女孩子抱着臂，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威胁道。
“嗯！”吕禄不敢回头看她，只点头如捣蒜。
“还有，过些日子就是茱萸节了，到时候，你陪我去渭水泛舟罢？”
——啊？
可是，阿芗不是一向畏水，所以讨厌……
“最近想清了一些事件，还去问了回医。有些事，不能因为担心恶果，就害怕一辈子的呀！”
就像，人不能因为害怕童年时一段晦暗的过往，便此生不再近水。也不能因为害怕政局动荡，余生波澜，而放弃眼前这个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