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年光景,白蔹家里头连办了两场白事。
先是去年仲秋的时候,外祖父老病而终。此后,再无人管束她嗜酒嗜赌的阿父,这个月初,他夜里烂醉失足跌下了灞桥,翌日天亮才给人从水里捞出尸首,前天刚刚入殓落葬。
她快到家时,远远看见闾门边的老榆树荫下,有个单薄瘦弱的人影倚树立着,怀里揣着个包袱模样的东西,身形隐隐有些熟悉……
“阿母!”
终于看清的一刹,她心头一惊,火烧火燎地顶着天上越来越烈的日头,背着药篓一路疾奔了过去,连腿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阿母一向身子弱,近日因着父亲的丧事又大病了一场,整日里昏昏沉沉,连起床都有些艰难的。
今日究竟出了何事,怎么没在屋里歇着?!
“那伙讨债的泼皮又来闹事了?”她奔到近前,一面伸手去扶母亲,一面问。
她家阿父生前因着酒和赌,外头陆续欠了不少滥债,前些年里,都是外祖父典当家中旧物补的窟窿。自外祖父逝后,他越发没忌惮,可家里已经当无可当。直到他溺亡前,已经滚成了好大一笔债。
如今,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女,她怕他们到家里一通打砸,更怕他们闹将起来伤到阿母。
“白蔹儿。”榆荫下的妇人一把拽住了她上前相搀的手,她面庞与女儿肖似,也生着一双长而不细的丹凤眼,只是脸色黯淡,瞳子也黯黄得没有什么光泽,透着沉疴多年的病相……整个人看着,就像一株叶子萎黄的树,已然半枯。
白蔹的父亲是上门的赘婿,按理她应当随母姓金。可是父亲暴躁蛮横,在她出生后便反了口,莫论如何不肯答应,于是成了家里一笔糊涂账。自她记事起,外祖父和父亲就各叫各的。而阿母和邻里旁人,都只唤她的小名“白蔹儿”。
老人们都说取个贱名儿好养活,白蔹,是山里顶好活的草藤。
“莫回家了。”妇人黯黄无光的丹凤眼紧紧盯着她,满眼的焦切都快溢了出来,“包袱里我给你收拾了近日能穿的衣裳,裹了灶下剩着的黍糕,还有买药余下的七十钱。你、你且去外头躲一躲。”
“出了甚么事?”白蔹心里一惊。但自从外祖父过世之后,这一年来她已经惯了各种糟心事,并不像寻常小孩子那么慌乱,第一反应是问清头尾,后头好做打算。
“你家阿父最后那回在赌坊,酒后赌得红了眼,拿你押了注。”她抖着青白的唇,齿关咬得微微咯响,渐渐通红的眼里却没有泪,仿佛眼泪这些年已经给熬干了似的——
“输给了章台街上一户娼家。”
*
长安城的另一头,刘迁刚刚乘车出了未央宫。
他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先是在宣室殿见了天子,后又被王太后留在寿安殿闲话家常。讨长辈喜欢是刘迁的长项,太后没有到过南边儿,对淮南的风物人情颇有兴趣,他又擅长卖乖讨巧,于是聊得宾主尽欢……加上寿安殿里的糯米糍甜软可口,冰镇的橘酢更可口,淮南王太子腼着肚子出宫的时候,一脸心满意足。
一回到府里,他就把那层“讨喜”的笑卸了下来,径直召伍被过来——
“伍将军,你替我查一下今日路上遇到的那个孩子的根底。父母谓谁,祖辈何人?她家住在南平里,三代之内不曾迁居,打探起来应当不费什么事。”
伍被在他对面的流黄簟上直身正坐,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少主人,语重心长:“太子,单凭眉目肖似便起这般疑心,实在无稽。何况,长安乃京师首善之地,我们……行事需得慎之又慎。”
当年,吴王太子刘贤便是入京朝请时,与当时的皇太子刘启因赌棋起了口角,被刘启抡起棋盘生生打死的。这事儿,后来甚至成了“七王之乱”的衅端。
自此,各诸侯王入京朝请,无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在天子眼皮底下搞事情,实在太过冒险。
“嗳,将军你这人可真没趣儿。”刘迁手支着下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一双点星瞳子在昏黄的灯火里亮得惊人,“识人看脸,我几时走过眼?”
“再说了,你晓得我的脾气。”
伍被实在拿他没奈何。
小太子从小贪新鲜,喜欢新做法儿的吃食、新奇式样的衣裳、新鲜有趣的异闻故事、炫技好玩儿的本事……虽然,只心血来潮那么一阵子,连击筑、弈棋、六博、樗蒲这些,也是学得熟了转眼便抛之脑后。
但,上心的时候是真上心,九头牛也拉不回。
“好罢。”他暗自叹了声气,无奈颔首,“臣会小心些。”
刘迁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补了句:“若并无甚么底细,便私下接济一二……嘱药坊行事,莫令她察觉了。”
“喏。”
而将被他们探底的白蔹,此时正冒着初伏天毒辣的日头,忍着腿上的伤,抱着母亲给的苎麻布包袱,满脸淌汗地寻到了尚冠里的一处宅邸前。
这宅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门楣上黑地朱绘的卷云纹已经被风霜剥蚀得有些斑驳。院中茂盛得过分的薜荔藤一路爬出墙头,沿着青灰色的板瓦檐垂蔓下来,葱葱笼笼地荫了大半面墙。
她踮起脚,堪堪够到了门扇铺首上的青玉衔环,连声扣响“叮,叮叮,叮叮叮——”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
出来迎客的小童子只有五岁模样,头上束着一对儿红绫总角,圆脸圆眼,肤色玉白,讨喜极了的可爱:“你是今日的病人?”
“不。”白蔹摇头,她从小嘴巴讷,路上心里默默练过了好几回,这会儿才能把一句长话说齐整,“上月采药时,我在城外山里遇过一位姓池的公子。”
“他养的的兔子,啃了我放在道边的药篓。许诺说,日后如需用药,便来此寻他。”
“兔子?”小童子下意识回头往院里瞟了眼,不知怎的,两颊蓦地涨得通红。
“请、请进。”稚童赧着一张包子脸,神情窘迫地低着头,迎了她进来,并一路带到了客室休息,“小公子正在厨下备饭,我这就去通禀!”
白蔹独自坐在室中,透过东壁半启的菱格窗,恰看到那说去报信的小童子路上贪玩耍,途经南墙根儿的薜荔藤时,竟还俯身去逗兔子玩儿——藤架下的有只圆胖的赤耳兔子在翻着肚儿晒太阳,正是上回啃了她药草的那只。
不过他凑近耳语的动作,不像逗弄,简直像是在同它说话似的。
那兔子却不耐烦地甩起尾巴,毛茸茸鞭了他一脸,继而懒洋洋翻了个身继续睡……
“女公子,久候了。”
不一会儿工夫,一记温水似的嗓音传入耳中,她也蓦然回了神。只见上回山中遇到的那个同她一样携篓采药的少年医者,已立在了门边。
他手上托着一只黑地朱绘的小漆盘,盘里盛着一盏解暑的梅浆,和几块儿糯白的米饵。
白蔹已经整整半天没沾过水米,可是想到来此的要紧事儿,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撇开了眼,没在那诱人的吃食上停一息工夫。只暗自咽了下口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揽衣落坐,并没有再推让吃食,径自开门见山:“女公子想求一味怎样的药?”
“无形无迹的剧毒。”
半月后,南平里。
六月伏天,晌午时日头毒得厉害,院里的夯土黄泥地面儿被烤得蒸出了一层炎燥的热气,幸好南墙根儿生着一株合臂粗的老榆树,伞盖似的老绿遮了半边院子,浓荫匝地,界出一片清凉。
四面的蝉噪声有些聒耳,白蔹一身男孩子惯穿的葛布短褐,垂足坐在老榆树一根粗大的枝叉上,嘴里嚼着一片早就没味儿了的榆钱。
“阿母没说实话。”
那天被母亲往外赶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这么个猜测——
父亲在赌坊输掉的,肯定不止她。
果然,她接过包裹别了阿母,随后便从邻里的阿婶那儿打听到,自家父亲还赌输了她们住的这院子。那些讨债的威吓阿母快些拾掇东西,半月后便来收宅。
阿母病得连下床都艰难,独自对上那些无赖,焉有活路?!
一隙阳光从树缝里漏了下来,正好打在她手里的刀上,冷白的刀身泛起一线刺目的寒光。
这刀,是昨日刚刚从太常街上取回来的,正合派上用场。
日过中天,又一点点偏西,蝉声渐渐稀了起来。离日暮越近,她神情越紧绷起来。向晚时分,外头突然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喧闹声。
来了!
白蔹骤然屏了呼吸,浑身寒毛几乎在一霎时竖了起来,缓了一息,长长吐出口气,才压住了心底里翻涌而上的战栗。
然后,她把手心沁出的一层冷汗在衣襟上揩干净,又将短刀入鞘收进了腰间,抱着右侧已经被溜得光滑的半截树身溜下了地。
上前去开门时,她心下已经全然冷定了下来,手一点儿都没有抖。
怕甚么呢?反正再混帐的地痞无赖,也不过和她家阿父差不多罢了!
“吱呀”一声木质钝响,门开了,白蔹先是目光一滞,然后疑惑起来——
门外,不是讨债的那伙人。
十几个生面孔,井然有序地立在门外。领头的青年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她看不出料子的青色直裾袍,方山冠束发,腰间佩剑,透着一身说不出的贵气。
……而他的样貌,竟有七八分似阿母。
“你便是白蔹儿?”青年端着张不苟言笑的脸,语气里却透着一点儿对小孩子的亲近,“我是你家阿舅,阿姊她可在家?”
【章台街】汉代著名花街。说起来,当年第一次知道这街还是高中时背欧阳修的“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现在居然觉得那会儿做完一套数学卷子快嘎的时候靠背宋词三百首解压什么的很好玩儿也是没救了[捂脸笑哭](真怀念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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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白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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