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季夏,长安京畿。
时令已经过了夏至,官道南边儿的山林间,春日里枝丫生出的新叶褪尽了嫩气,一树树明翠照眼,笼在一片绉纱似薄白的氤氲晨雾里,绿得干净又缥缈。
“可惜山上的榆荚都老了,入口不甜唻。”
灰褐色的官道上,车轮碾着铺了碎陶的辙道发出轧轧声响,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支百多人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自南而来。
队伍中间那辆被众星捧月一般拱卫在最中间的华丽轩车里,传出了句煞风景的抱怨,带着点儿侬软的吴越口音。
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下巴嗑在黑漆的木格窗沿儿上,眉眼灵秀,肤色极白……是北地少见的那种细瓷雪玉似的白,明皙得几乎带了一点儿微微的剔透感。
熹微的晨光映着他的轮廓精致的侧脸,冰清玉润,莫名让人想到南郡云梦泽里养出来的白珠。
“这个时令虽吃不到榆荚,但华阳街上到处都是食肆,鸡腊、兔纤和野羊脯样样儿鲜美。”前头驾车的是个四旬年纪的汉子,听了这孩子气的抱怨,不由安抚他道,“都是些淮南尝不到的滋味,待会儿入了城,太子……”
“吁、吁——”“前头出事了,快勒马!”“勒马!统统勒马!!!”
前方沸然骚动起来,后头的队伍闻声纷纷驻马。而小太子刘迁的马车,因为车身太大所以反应最钝,驾车的两匹骈行的骏马被周遭动静一惊,同时昂起身子趵蹄长嘶,带得整辆车子剧烈地巅了巅。
刘迁被巅得一个趔趄,额头重重磕在了木格窗沿儿,疼得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禀太子,是前方断崖上滚落的山石惊了马,险些伤到一个山民家的孩子。”
很快,便有侍从上前禀明了缘故。
“咦,孩子?几岁的孩子?怎会在这不着村店的地儿?他家阿父阿母呢?”刘迁抻长了脖子,扒着车窗问。
他长到十一岁,头回出远门儿,遇着什么都新鲜,尤其在这早晚赶路的沉闷日子里居然碰着个意外,瞬间激动得连额头仿佛都不怎么疼了。
“看着约摸**岁,不见父母,倒是携着只药篓,应当是一大早入山采药的。”
侍从仔细回过话,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补了句:“那孩子给山上的斑蛇咬了,跑不快,所以才险些被马踩践。”
“斑蛇?哪种斑蛇?有毒么?”小太子从小说话快,滚珠倒豆儿似的,不给旁人插话的余地,“算了,就是没毒怕也不好走路了,你带那小孩儿过来,我捎他回城罢,正好路上闲话解闷儿。”
侍从仿佛不怎么意外小主人的善心,只是有些犹豫地觑向一旁驾车的汉子:“伍将军,这——”
伍被略微一顿,沉默了会儿,终于道:“你且查验下那孩子身上有无锐器,若无虞,便带他过来罢。”
半刻钟后,一个细瘦伶仃的小孩子,背着只装满了药草的硕大竹篓,就这么站到了刘迁面前。
一身葛布的短褐,裤腿高高绾起,露出已经被棘条划了许多血道子的纤细脚踝。右边小腿上的蛇噬伤口——两弯同心的细半月形,也并没有发青泛黑……还好,看来不是毒蛇。
此外,这孩子身上倒并无其他伤创,脸颊甚至颇为干净,齐眉穗发下露出一双长而不细、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等等,这、这是个女孩子?
北地的女娃娃,都这般艺高人胆大?!!!
那小女孩儿给陌生少年这么直愣愣地瞪着看,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沾满山泥的莆织草鞋上,蹭着脚后跟儿把它往回缩了缩。
“外头有些冷,你先上车来罢。”
刘迁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小动作,赶忙适时开了口,并伸手去扶——车舆有些高,又没有登车几,这么小的孩子恐怕上不来。
“不用。”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避开了少年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低低两个字说得很生硬。
但刘迁却莫名从里头听出了一点儿窘迫来。
而后,便见那还没有车舆高的小女孩儿,几步上前,右手扣着车踵,试了试高,而后轻盈地借力一跃,就连人带着药篓稳稳攀着踵缘,利落地跳上了车。
嚯!!!
刘迁一霎时瞪大了眼,愣愣没回神儿——还、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呵!
那身手了得的小女孩儿上了车,就把药篓从背上卸下来抱在了怀里,以免不小心磕到了背后黑地朱绘的髹漆车壁。然后,尽量不讨嫌地在临近车辕的地方默默坐下来,安静得如同一团葛白色的影子。
“嗳,你叫什么名字呀?”刘迁像是七岁那年头回见珍异的驺虞神兽,新鲜极了,忍不住朝她凑近了些,拣了个话头套近乎。
“白蔹。”
“姓白么?女儿家姓白叫什么名儿都好听唻。”他嘴角一翘,滚珠倒豆儿似的,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我有个家住南郡的表姊,就——”
“不姓白。”她出了声,又闷又短。
刘迁被哽了一下。
“那你——”留意到她唇角紧紧抿成一线,“姓什么”几个字儿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灵巧地转了话头,“……的名字,就是这白蔹草的‘白蔹’么?”
小女孩儿仿佛锯嘴葫芦似的,点了下头算是应声。
“听说长安这边儿,尚行裁《诗》取名,原来是真的呀!”未免冷场,他自顾自地卖起了机灵,“‘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当真讲究!表字可以叫‘蔓蔓’,叶韵又好听唻!”
刘迁一度热衷给人取名字,可惜家里的小孩儿名字都轮不上他来取,于是就转而热衷给人取表字,且越取越顺溜,这次又没刹住。
小女孩儿大约没见识过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自来熟,只好缄默以对,直到听他念起这首《葛生》,才忍不住微微抬起头,觑了他一眼。
总算引得她看向了自己,嘴碎的小太子不由眼角微翘,泄出了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嗳,蔓蔓,我头回来长安,你们这边儿的吃食贵不贵呀?”
“麦饭、粟糜、豆粥、米羹每餐一钱。”大约是以为他当真要打听,她垂着眼认真想了想,难得说了个长些的句子,“肉脯一斤二钱,秫酒一斛五钱。”
“唔,是比淮南那边稍贵点儿。”刘迁笑眼更弯,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药篓里青翠生嫩的药草上,感兴趣地问,“那依市价,你这篓药草送去药坊,能得几钱?”
“三十三钱。”她也看了自己的药篓一眼,不假思索道,像是心里已默算过了许多遍似的。
“啊?”刘迁一愣,略瞪圆了眼,实实在在地诧异起来,“长安这边儿——乌头、天雄、车前实这些这般稀罕的么?”
药价竟十倍于淮南!
“不是。”
小女孩儿没有多说话,略抿了下唇,像是在犹豫,不过,却很快就定了主意。
下一刻,只见她缓缓把怀里的药篓向下倾了些,将篓口朝向他,接着,伸手拔开了竹篓里最上面一沾着露水的药草,好教他看个清楚——
一大捧鲜碧翠绿、沾露连泥的乌头、天雄、车前实、白蔹草的藤叶下面,赫然露出了比她自己手腕还粗得多的一截盘曲的蛇身。银色的细密蛇鳞泛着幽幽冷光,罗布其间的暗褐的斑点,犹如一只只形容可怖的眼睛。
啊啊啊!
刘迁吓得骤然一个哆嗦,瞬间真切地感觉到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为了不在小姑娘面前露怂,才硬生生压住了涌到喉头的惊叫。
“蛇,三十钱。药草,三钱。”白蔹看着自己的药篓,一板一眼地解释。
刘迁从小紧张的时候就会轻轻咬一下自己舌尖儿,一直很奏效,这会儿靠着这个小窍道总算镇定了下来。
然后,强令自己从那截让他头皮发麻的斑蛇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两步远外的小姑娘:“这蛇,你徒手捕的么?”
“用刀。”白蔹摇头,对上他好奇的目光,努力想说得仔细些,“寻到踪迹后,悄声从后头接近它,疾扣蛇颈,刃挑七寸,一刀毙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平静的脸上透出一点儿隐约的兴奋,是小孩子打赢了架后,那种沾着方刚血气的锐利与兴奋。
就这点儿兴奋,让她的眸子一下子添了许多光彩。
看到她的第一眼,刘迁便觉得她的眼睛生得好看,极亮,这一刻,电光火石间冒出一个念头——
“这双眼,亮得像刀刃上泛起的光。”
那种惊艳太过强烈,甚至一霎时压住了心头对于蛇的恐惧。
他就这样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问:“那,你的刀呢?”
“脱手,跌进了山涧。”她抿了唇没有多说,只是瘦削的肩膀下意识微微塌了下来。
“什么样儿的刀?”他行事向来任性,脱口道,“我送你一把新的可好?”
话落了音,心血来潮的小太子理了理思绪,发现此事可行:“我家在太常街上有个煅铁的作坊,平日卖些犁锄耒耜之类的农具,兼治刀剑。匠师手艺不赖,两年前我家阿父想做一批重矢,特意召他去了淮南呢。”
“太常街的煅铁作坊?”听到这儿,白蔹的眼睛蓦然间亮了起来,“能制‘百炼钢’的那家?”
“你竟晓得‘百炼钢’?”刘迁意外得很,右边眉梢不禁一挑。
早些年的铁具,都是直接用块炼的生铁制成,质地糟脆。后来有匠师改良了技法,制出了经过多次煅打,细密坚硬的熟铁,因为此法需经千锤百炼,极费工时,所以又名“百炼钢”。
“嗯。”白蔹点了下头,垂了眼,“原先那把刀,就是‘百炼钢’。”
——这样啊。
刘迁心里有了主意,便仔细盘问起来:“那刀,身长几何?”
“一尺二寸七分。”
“这么短?!”
“外祖父说,这样我用起来会趁手些。”
“多宽?”
……
外间的伍被,听着车里两个小儿女一路聊得愈来愈投机,不禁失笑。
小太子的性子着实讨喜,对着这么个闷葫芦似的女娃娃也能寻着话头,聊得热络……也难怪太后与王后明明婆媳不睦,却十分喜爱这个嫡出的孙儿。
车队一路再没遇到什么意外,井然行进,巳正时分,淮南国的使团终于抵京。
入城后,刘迁特意遣人送了白蔹归家。自己则在府里简单栉沐盥洗,换过孝服,入宫面圣。
依祖制,诸侯王每年春秋二季需入京朝请,一般要在长安往上十多天。
不过,刘迁这回代父入京,不是春朝,也不是秋请,而是来奔丧的——上月二十五,太皇太后窦氏薨,罢朝三日,天下缟素,诏令诸侯王入京为祭。
这位刚刚过世的太皇太后,是文帝刘恒的妻子,掰着指头细算起来,他得称呼一声伯祖母。而当今天子刘彻,则是他平辈的族兄……他打小听这位族兄的各种逸闻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如今总算要见着本尊,心里多少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所以,车马一路驶过未央宫的冀阙,看着外间千室百殿宫宇勾连时,他都是满心好奇的。
总算到了宣室殿前,刘迁下了马,被宫中寺人引着一路沿着重台高基拾阶而上。足足一百多级台阶,每一阶都得规行矩步,聚足、抬足、落脚再聚足……很能折磨心性未定的少年人。
刘迁被折磨了足足一刻多钟,终于上殿时,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
“淮南国太子觐见——”内侍嗓子有点尖,尾音还拖了好长,余音传出去好远。
刘迁只管专心地趋步向前,走到御案前两丈远处,居中而拜,礼毕后,终于难掩好奇地抬眼看了过去。
清晨时分明亮的光线里,二十二岁的年轻天子,一身玄色直裾袍,端正地跽坐在六丈开外的御案后,目光也正落向他。
四目相对的一刹,刘迁心中错愕,惊得生生愣住——
对面的人,生着一双长而不细、黑白分明,和白蔹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这篇的女主白蔹偏飒,我很爱她!那个,话说能求个评么?单机码字已经力竭不支的作者只需一个书评就可以满血复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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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纨绔(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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