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长安到淮南,路上花了十三天,袖里的短刀头回饮血,种种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但,一刻也没有后悔。
四月半那天,擦黑的时候,她终于入了寿春城。意外的是,打探到消息,比她原先预想得容易。
淮南的小阿兄信中提到过许多寿春的风物,有回曾说——南边儿的树木与北地不同,有些树秋时并不落叶,到了次年二月新芽初萌,老叶才纷纷调零。他住的院里就有株三百多岁的平仲树,高愈五丈,仲春时节黄叶如蝶,厚厚铺落满地,踩起来松松软软的垫子一样,所以他幼时总舍不得教人扫,直留到桃月里叶子化成腐土才作罢。
三百多岁的平仲树,整个寿春只有寥寥几棵。
她循着这个讯息按图索骥,最先寻到了寿春城外,八公山里的一处别业。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攀上了宅外不远处一株老松的高枝,坐在枝头,借着霜白的月色,可以清清楚楚地窥见别业的正院。院里那株五丈多高的平仲树尚是叶小未成荫的时候,稀稀疏疏的树隙漏下的细碎月光里,有个女子一袭素衣,如缟夜的雪蝶一般翩跹起舞——
在那女子缓缓仰起螓首,惊鸿一瞥的瞬间,她看清了她的脸。
“那个,是我的母亲,淮南王后。”
刘迁终于出声,嗓音里,透着些疲惫的平静。
他跽坐在漆木床边,原本紧绷的四肢已经渐渐松弛下来,舒开了刚才瞬间攥起的手,平展后缓缓平放在膝头,然后安静地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手——
“如你所见,她疯了。”
白蔹没有说话。
“我家父王好风雅,平生最爱丝竹管弦、燕郢乐舞,早年间,曾有一位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时任南郡太守。”
“二十多年前,那位太守坐罪,举族受了牵连。事发前,他将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潜送来寿春,托付给了父王……过了二年,父王专行独断,力排众议,立其女为后。”
刘迁好像说着寻常的坊间故事似的,垂着眼,语气平静得不见多少波澜:“为此,我的祖母深恨于她。次年,祖母藉父王赴长安春朝之机,召她到身边侍奉,寻衅动了拶刑……她右手五指废了三根,自此,再不能抚琴。”
白蔹听到这儿,眼角微紧了下。
“那时,她已有孕在身。父王回到淮南后,便在八公山中为她造了一处别业。半年后,她在别业中诞下一子。”
刘迁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地捻了捻玉蚕丝的衣料,声音仍旧平平板板:“她体质孱弱,孕时吃了许多苦头,于是脾气愈来愈大,渐渐地,甚至喜怒无常……待我尤是。”
记不清多少回,她在温柔地哼着俚曲哄他吃饭时,忽然沉下脸来摔杯砸盏,吓得尚不懂事的孩子浑身发颤,连哭都不敢……但,过会儿她平静下来,又会抱着他不住落泪,心疼得哄上半晌。
其实,对稚龄的孩子而言,这比一直疾言厉色更为可怕。他永远分不清她是喜是怒,什么时候又陡然变脸……于是,同母亲待在一处,就变成了这世上最煎熬折磨的事情,在幼年的记忆里,几乎每一刻都提心吊胆,惊惧不安。
于是,他变得愈来愈“懂事”,可那怕他再乖巧、再安静、再小心翼翼地学着卖乖讨好看她脸色,母亲也依旧能找出茬儿发作。
“五岁时,父王头次带我去见祖母,在路上严正嘱咐我,母亲讨不了祖母喜欢,我必须讨得。”
讨一个怀有偏见的老人喜欢,可以想见有多艰难。不过,幸好,他自小在极难讨好的母亲身边,已经习得了察言观色兼卖乖讨巧的本事,做这种事简直熟极而流。
果然,时日稍久,祖母的态度渐渐软化,仿佛最终决定容忍衣裾上的一块儿污斑似的,那般厌弃,又无可奈何,轻叹了句“毕竟是嫡长子”。
只是,当他回到八山公的别业,等着他的,便是一场噩难。
“母亲是恨毒了祖母的,她不能怨责父王什么,便一气发在了我身上。”
五岁的孩子被她喂了催吐的药,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把当日在祖母宫中吃的杏脯、餈糕、桃滥水通通吐了出来……然后,带着嘴里未净的秽物,开始背这几日在祖母身边说过什么俏皮话。每背一句,她便用戒尺打他手心一下,其间,他频频反胃,又呕了好几回,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呕了出来。
可,她依旧面色忿恨,待他统统背完了,又勒令从头再背,百遍千遍地背……直到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手心里血肉模糊,她仍没消气,于是他便不敢稍微停顿一息。
后来,每回自祖母处回来,他便自己去催吐,主动跪在她面前,开始一句一句开始背……从五岁,一直到十二岁,已经习惯得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其实,也没什么打紧。我年纪愈长,性子也愈发讨喜,很少遭什么罪。”
在他还稚嫩懵懂的年纪里,就明白了自己必须讨人喜欢——讨古板苛刻、心怀偏见的祖母喜欢;必须讨儿女众多、心思深沉的父亲喜欢;尤其要讨易喜易怒、性情无常的母亲喜欢……
于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就被磋磨成了这世上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这伤,是个意外。”
他终于抬起眼,略侧过脸,自己抬手落向了了耳后的鬓发,两指沿着那道可怖的伤疤一路缓缓分开,仿佛正亲手剖开心底最深处不肯碰触的丑陋创痕,明明白白坦露给她看——
“是戚,戚舞用的玉戚。”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初遇那年。
六月末,他刚刚从长安回到淮南,头一件事就是去八公山看望母亲,还有胞妹阿陵——阿陵小了他五岁,自她出生后,母亲的性子似乎更坏了些,所以她受到的苛待,比他当年更甚。
他到家时,正是晌午。
三伏天灼灼的烈日下被蒸腾出了一层热气的院里,平仲树边的夯土地面上,铺了张苇席,上头跪着一个举着玉戚的瘦弱小女孩儿。不偏不倚,就跪在伞盖般的树荫边儿几寸远的地方,一丁点儿不敢蹭着那荫影。
夏日罚跪,不许偷凉——他的母亲,一向偏执至此。
“今早,王后教翁主戚舞,翁主腕力弱,不慎脱手,便受了罚。”僮仆悄声向他禀道。
树荫随着日影渐渐东移,而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吃力地举着头顶那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玉戚,狼狈地蹭着膝盖一点点往东边挪动着,生怕挨到了树荫。
可这个动作,却仿佛耗光了她最后一点儿力气,细弱的手腕终于支撑不住,脱力一抖,眼见着头顶的玉戚便要径直砸落下来——
“阿陵!”他疾扑上去接住那戚的时候,心跳响如鼓,浑身抖得筛子一样,颤着手丢开了它。然后一把将面色如纸、汗水浸透重衣的幼妹揽进了怀里……
“那回,我为着阿陵,头回忤逆母亲,她一时怒极,便拾起地上的戚劈了过来,我……没能避开。”
当时,他只觉得剧痛,生生疼昏了过去,后来……右耳便失了聪。
“她从医工那里晓得我伤情时,怎样都不肯信是自己动的手。然后,渐渐记忆便有些舛错,开始疑心周围的人都在哄骗她,终日喜怒不定,神思恍惚,再后来……就有些癔症。”
刘迁终于讲完了整个故事,最末声音极轻:“平日看着也没有什么异样,但大约三五日便会发一回病。每回见了我,必定发作。”
因此,在那之后,父王便不许他再去别业了,自己亲自去陪着妻子的时候多一些。
室中静默,只听得见案上的箭漏滴水的细微声响。
过了会儿,白蔹忽地抬手,落在了他放在膝头的右手上,轻轻覆住……发觉那只手凉得厉害,大夏天里冰块儿似的。
“蔓蔓,不必担心我。”
他抬眼,面色仍旧苍白 ,但这笑容里却并无多少阴翳。
其实,在最初失聪的那段日子里,比耳中时不时嗡鸣兼尖锐的阵痛更难熬的,是每天夜里,连绵不绝的噩梦——
梦里,永远是烈日炙烤下的千里赤地,干皴得一片片龟裂。而他,就孤零零地站在赤地间,衣不蔽体地被暴晒着,浑身的皮肤焦干起皮,整个人犹如一条将将被晒到焦熟的鱼……而模糊的视野尽头,有个远远的人影,她手上捧着的,似乎是个储水的陶鉴。
于是,他拼命地向着那影子跑啊跑,跑啊跑,没命地跑——
然后,那影子不知什么缘故,发疯似的陡然松了手,那只救命的水鉴就这么摔在了地上,碎得齑粉四溅。
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生生渴死在千里赤地之中。
一天、两天、三天……每天晚上都是同一梦魇,仿佛要将他的后半生都魇死其中。
直到那日,他方饮罢了药,外间传话说,长安的煅铁坊那边有一封信送来。
他极意外,拆信后,便收到了他的玉璜与一包很好的野茶。
霎时间,心头就浮起了那个捕蛇采药的小女孩儿的模样,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极亮,像阳光下刀刃上泛起的光。
“若是她的话,定不会像我这般懦弱罢?”
莫名地,他倏而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那天晚上,他裹了一捻茶叶放在枕边,替了助眠的熏香——那茶散着一脉极清远的草木浅香,淡而回甘,余味悠长。
入睡后,梦里依旧是烈日当空,千里赤地,依旧是他孤零零地奔向一个永远追索不到的捧着水鉴的人影……后来,依旧是水鉴碎裂后,他绝望地伏在地上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但——
不知何时,他身侧竟长出了一株小小的茶树,抽芽萌叶,愈长愈高,枝叶葳蕤,葱葱笼笼地荫下一大片凉绿,而后,那嫩生生的叶尖儿上滚着晶莹的露水,送到了他唇边……
自那以后,他再没做过那个焦渴而死的噩梦。
而此刻,十九岁的刘迁,目光深深地落向自己的太子妃。
你不必安慰我什么。
因为,你的存在,于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平仲树】银杏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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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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