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飞蛾烧起的那团亮得刺目的火光终于熄了下去,室中仿佛更静了些。
“蔓蔓,你还记得,今日船上采莲娃们唱的那支俚曲么?”阒静中,刘迁突兀地接了话。
白蔹微微一愣。
他不看她,声音依旧带着些沙哑,轻轻哼起了那支曲子: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唱罢,他垂下眼帘:“这曲子里的‘兄弟二人不相容’,编排的是天家兄弟——孝文皇帝刘恒,与我家祖父。”
“说起来,不过又是一出‘郑伯克段’罢了。”
当年吕太后薨逝,陈平、周勃联手刘氏宗亲里应外合,最终族诛吕氏,废黜少帝,扶了诸侯王中看似最弱势最温顺的一个——代王刘恒承位。
他的祖父刘长,乃是高祖幼子,时年十七岁。
天子践祚后,对自家仅剩的这位幼弟极是优容,宠纵无度,处处姑息。终于,纵出了一个任性又天真,却极其亲近兄长的蠢物。数年之年,因一场小儿嬉闹似的“谋逆”坐罪,被辎车囚载,押送入蜀……而后,生生圄死在囚车里,竟无人发觉。
然后,尸首就这么一直被沿县传送到雍城,他的祖母带着四个孩子,打开囚车,见到祖父时,半腐的尸体上浑身都生了蛆……那年,他家父王八岁。
“祖母她一直深恨于此,是以,没有一日息过复仇之心……父王,自承位起,便开始步步为营,绸缪至今。”
他与她对视,目光柔和得有些凄然——我知道,你做这些,是想逼我回头。
可,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绝了回头之路。
说话间,他已经落手,握住了那柄短刀,而后看着她,忽地笑了一下:“蔓蔓,你定然疑惑过,仅凭这些一些陈年旧事,便要断婚,长安那边如何肯信?难倒不会反生了疑心?”
“因为,我有后招呵——”话音落处,天人之姿的美少年,出人意表地手腕一翻,骤然反转了刀刃,一线雪亮刺目的寒芒划向了自己的左脸……
殷红的血珠自他颊边滚落,正溅在帛书“性行暴戾”四个墨字上,狰狞地成了最好的佐证。
——蔓蔓,我自小便身不由己,从来拿不了主意,护不住自己。但,我……一定会护住你。
元朔三年秋,淮南王太子伉俪不睦,王上书谢归去之,上允。
……
八月里,淮南王父子入京秋请之时,宣政殿的朝会上,太子右脸上那一道从眉骨斜贯到下颔的狰狞刀疤,惊得满座公卿都失了声——这般一个姿容旷代的少年郎,竟生生破了相!
虽然先前那位被休的太子妃归京的时候,太后已经仔细查问,道是夫妇起衅,她持刀相对,不慎毁伤了太子面容。但,还是不及此刻亲眼得见来得触目惊心。
……这等戾妇,怪不得淮南王要椎心泣血地上书,恳请送归了!
先前只领了太后一通训诫,实在是罚她轻了些!只是,自出宫后,听闻她连修成君府都未回,径直出了京,谁也不晓得去了哪里——这性子,也是野得厉害!
近来长安城安闲得过分,于是这么一桩可作谈资的新鲜事,就迅速在京中公卿之家里流布开来,一直议论到了年底。
到了次年,大家就没这么闲了。刚开春,北境的匈奴便长驱直入,进犯代郡,屠戮千人后沿途劫掠而归。
天子的脸,一连阴了许多天,满朝公卿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其后,经过近两年的准备,大汉开始了大规模的对匈作战。
元朔五年春,卫青率三万骑兵,自高阙出兵,大败匈奴右贤王,俘男女一万五千余,牲畜千百万头。元朔六年春,霍去病率八百骑兵出击,俘匈奴国相,斩首二千余,得封冠军侯。
自此,匈奴被迫北迁。
元朔六年末,外患方平的大汉,石破天惊地出了一桩内乱——
淮南刘安被其庶孙揭发,意图谋反。一纸奏疏,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自高祖定天下起,各诸侯王拥地自重,便日渐成了朝廷的心头大患。自孝文皇帝起,接连几任天子,都有过“削藩”之意。
五十年前,长沙王太傅贾谊曾作《治安策》,首倡在各诸侯国推行分封之制,几代分下来,就能分成一盘散沙,再难成气候。可惜,孝文皇帝并未采信。
过了十多年,到了孝景皇帝手上,御史大夫晁错“削藩”态度更为激近,企图一纸诏令,径直芟了所有诸侯国,毕其功于一役。结果,直接导致了“七国之乱”。
后来,今上承位,站稳脚跟后,中大夫主父偃便重提“削藩”之事。他踵事增华,承袭了贾谊的策略,又记取了晁错的殷鉴,提出“推恩”之说。天子采纳,于元朔二年春,诏告天下,施行“推恩令”。
各诸侯王只要不蠢,便看得这其中“蚕食分化”的用心,自然无人想坐以待毙,但……也无人敢做这公然违命的出头鸟。
不曾想,向来谨小慎微的淮南王刘安,竟做了这头一只。
……只可惜,祸起萧墙,百密一漏,落得满盘毕输。
元朔七年春,天子使臣奉命南下,彻查淮南王谋反一事。其后,伍被招供,又于淮南王宫搜出物证若干,人证物证俱全。于是,宣政殿上君臣议事,众口一词:淮南王刘安,蛊惑百姓,背弃宗庙,大逆不道,理应伏法。
于是,宗正寺众人,带着羽林军,一路南下,前往缉拿。
……
寿春,八公山,别业。
正月的夜里,连满月也是寒瑟瑟的,仿佛一块碗大的白玉璧被封在厚厚的冰层里,隔着冰,看上去只有一个模糊的圆影,微弱地散着冷幽幽的光。
月光太稀薄,照到宅中那棵高愈六丈的平仲树上,只朝西拉下了一道淡淡的树影,树影落在不远处的一间厢室,荫得这屋子更阴晦了些。
刘迁没有点灯,静静跽坐在室中书案边的熊席上,藉着一盘烘红的炭炉火的光亮,摩挲着手里一枚三寸长的竹片——
那是“照身帖”,竹片上是一行秦篆:南郡江陵,卫蔹,年十三,面白皙,身长六尺一寸。
这个,是七年前的四月,他收到她可能和亲匈奴的消息时,心急如焚地造出来的伪物——与它相匹的,还有江陵那边郡府造册的户籍,动用了好几层关系,好教“卫蔹”这个假身份严丝合缝,殊无破绽。
可惜……不,幸好,后来没能用得上。
但,与此同时,他头回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自家父王多年绸缪的“大计。”
心惊胆寒之后 ,做的头一件事,便是默默断了与她的联系。
“哔叭——”炭炉中小小爆了一声,几个小小的火星子四下飞溅,散到空里,又迅速熄了下去。
他终于回了神,极其爱惜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片上的字迹,粘在上头不肯放开,如同在上断头台前,贪婪地饱食一顿的囚徒,一点点温柔地顺着竹片的纹路摸过去……仿佛这样就能触到那个远在天边的人似的。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终于抬手,垂睫笑了下,然后把那枚多年间早已被摩挲得边缘滑亮起腻的竹片扔进了炭炉里——
“霹雳叭啦”几个爆响,炭块儿烧了起来,蹿起的火舌飞快舔舐着那单薄的竹片,然后,一点点将它蚀成了黑灰的余烬。
那些被他悉心珍藏的信件,方才也已统统付之一炬……不留丁点儿痕迹。
密闭的屋子里,烟味儿愈来愈浓,混着一股子黏腥的桐油味儿,实在难闻得厉害,但刘迁,却没有一点儿开窗通风的意思,仿佛就这样生生被闷死也无所谓似的。
迁者,徙也。
昔年,母亲为他取这个名字,其实是因她自己系获罪之身,一步不敢离开淮南,所以便寄望孩子日后长大,可以徙游四方,识见天下。
——可惜,他没有那样的幸运。
甚至,一直以来,他都是习惯被“闷”着的。
自记事起,许多年里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山里的树根苔藓间,长出的某种毒菇。明明出身于最阴暗潮湿角落里,却生出了鲜活艳丽的色泽。
可,因为大半身都被埋在厚厚的腐叶里,多数时候都闷得透不过气。而它周遭的几棵参天高树,与傍生其间的重得盘曲藤萝,更是遮荫得严严实实……让它,永远都见不了光,一辈子注定就这样囚死在无边无际的潮湿阴暗里。
直到某一天,一线明亮到晃眼的刀光,刺穿了重重阴翳,落到它身上。
那个一身葛布短褐背着药篓的小女孩儿,手持短刀,披荆斩棘,孤勇而利落地挑断了天罗地网般的重重藤蔓,又拔开它周遭厚厚的腐叶,然后开始一刀刀掘土,打算将它整个儿从这腐泥败叶里刨出来,一记清脆又笃定的声音响起来,在它听来仿佛天籁——
“别怕,我带你走。”
“快,披件冬衣,我带你走!”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从被外面霍然推开,一记在臆想中听过了无数遍的语声,真真切切响在了他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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