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前院正堂,议事厅。
“黄卿,一定要这般咄咄相逼么?”
楚太子淡淡抬眸,看着眼前的谋臣,一字一顿问。
流言背后的始作俑者,除了自己身边敏锐洞察的黄歇,不作他想。
“太子恕罪。”
年过半百的楚国老臣,并未替自己分辩什么,既不表忠,也不叫屈,只是静静看着储君,神情郑重:“太子还记得,昔年与臣议定的归楚之事么?”
大约是到咸阳的第三年,医工终于诊得楚太子病体痊愈。黄歇大喜过望,心思沉定之后,便着手筹画,一步步敲定了归楚之路。
此时,他闻言,垂了眼睑:“若,孤反悔了呢?”
见他这样开诚布公地食言,黄歇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而后抬手自袖间取出了一物,搁到了面前的扶桑纹漆案上:“这只琉璃带钩是太子的爱物,但近两年却不曾佩过了……前日,老臣不巧在池畔垣墙外拾到了它。”
芈完见到此物,一霎间微微变了脸色。
那是一枚寸许长的绿琉璃带钩,外间阳光一照,可以清楚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两个楚国鸟篆——“芈完”。
那字,竟是刻在琉璃“里面”的,整个带钩表面未损分毫……这般鬼斧神工,自非人力所为。
两年多前,蓼萧心血来潮要和他学鸟篆,学了他的名字后便到处乱抹涂画,折腾得整间书房一片狼藉不说,还盯上了他深衣上的这枚带钩,非要在上头试手。
大约因为本体是水草,蓼萧极擅控水,他亲眼看着少女从灵池中引出极细的一丝水线,穿透琉璃刻下他的名字……所有齑粉又都归于原处,经水抚平,不留一丝痕迹。
而如今,这便是她存在的铁证。
“若老臣将此物送去咸阳宫,太子以为如何?”黄歇又叹了口气,缓缓道,“秦王,如今已经六十有二了。”
年过花甲,大限将至,所以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长生”的机会。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室中一时静了下来,久久不闻声息。
“太子,大梦当醒。”黄歇语重心长。
“您一早便该清楚,自己多留一天,那位……女公子多出现一次,便会多一分危险。她本可以明哲保身,但,太子或许会成为她的软肋,甚至致命的七寸。”
楚太子没有应声,沉默得仿佛就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过了许久,他却蓦然抬眼,目光清醒而深利:“——楚国出了何事?”
——否则,一向行事缜密的黄歇,不至于这般急切,不择手段。
“太子果然敏锐。”
楚国谋臣缓缓长叹口气,四目相对,几分无奈几分疲惫杂在其中,“目前局势尚未明朗,还在等陈郢那边的消息,但臣私下臆测……”
“叩,叩叩”,正当此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剧烈的敲门声,伴着暗卫有些急切的禀报声,“太子,黄左徒,陈郢传来急信!”
*
蓼萧正一个人坐在灵池边看夕阳。
芈完为了不泄露她的存在,内院从不许旁人擅入,更不用仆役侍从。所以,他不在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荒了好几十年的废宅,却连一根杂草也不生,一只野雀也不到,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她,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小小的花妖那时候就喜欢坐在灵池边看夕阳,看着日复一日的日落月升,年复一年乌飞兔走,然后一次次怀疑——
自己这样,真的算是活着么?
一天天悄无生息地活着,然后在将来某一天又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若死了,大约就像一滴细微的雨水落进池塘里,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这世上唯一知悉她存在的那个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在咸阳城西这处荒宅内院的檐荫下,曾经有过一只小小的,爱笑的,喜欢热闹的蓼花妖。直到——
“你瞧那儿,不是还生着一株蓼花么?”
十年前,那个少年就这样不期然间出现在池边,投过来略微惊喜的目光,圆了她很久很久以来的一个夙愿。
*
蓼萧发了很久的呆,直到身后传来丝履从石径上踩过的轻微脚步声,她听得出,他步脚比往常迟缓了许多。
少女没有回头,仍背对他坐在池塘边,微微仰目凝视着天边青峦间那轮霭红色的夕阳,字字清晰地问——
“你,打算几时走?
三日后,秦王传旨,召楚太子觐见。
王城之中,以中央方位为尊,咸阳宫就坐落在咸阳城的中轴线上。青灰色甓瓦的宫室连绵数里,五脊重檐庑殿顶的主殿如众星托月般被拱卫其中,仿佛一只雄踞于崇基高台之上的虎兕,冷冷俯瞰着整座咸阳城。
芈完由寺人引路,从宫门冀阙走到遥遥高阶尽头的主殿正室,花了整整两刻钟工夫。咸阳宫的现任主人——秦王嬴稷,正高坐于殿上。
芈完规行矩步地稽首为礼,礼数未毕,大殿上一记苍老却雄厚的声音便居高临下地响在了头顶——
“白翁,你道楚太子与宅中妖物有所勾连,何以为证?”
秦王话音方落,便见殿中屏风后缓步走出了一个芈完并不陌生的鹤发老翁,麻衣布履,一如当年。
“禀王上,樗里先生昔年曾以一副蛟骨炼成金丹六枚,作辟邪之用。老朽机缘巧合得了一枚,珍藏至今。此丹常人服之,不过昏迷上半日。”
白翁面上一派仙风道貌,但此刻落向楚太子的目光却带着恶毒的阴冷,仿佛一尾毒蛇,肆无忌惮地向垂涎已久的猎物探出了鲜出的信子--
“但,凡与妖物有所沾染者,服之顷刻毙命。王上可以此为验……未知太子敢应否?”
*
暮色四合时,一辆马车载着昏迷不醒的楚太子,悄然驶出了咸阳宫。
当日主殿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无从探知,只宫中寺人们私下流传,一个老方士因夙怨构陷楚太子,竟连王上也险些受了愚弄,幸好太子自请服药以证清白,方才免灾。
严刑之下,方士身边的药僮为求活命供述了原委——十年前,初来咸阳的楚太子请了方士白翁相宅,白翁却垂涎于太子身上一颗价值连城的玉珠,施计诈取。不料被太子识破,将其逐出了咸阳城。
白翁因此怀恨多年,近日终于辗转而归,才有了咸阳宫中此番闹剧。至此,盖棺定论,真相大白。
——不会有人知道,白翁身边那个名唤“仲商”的药僮,曾是楚太子身边年纪最小的暗卫,自当年计划初定起,已奉黄左徒之命,在老方士身边蛰伏了整整九年。
*
因为昏迷不醒,送楚太子回府的车驾从四面敞风的轺车,换成了时下女子惯乘的容车,严严实实地遮着帷幔,一丝儿也窥不到车内情形。
夜色寂黑,即便随行的甲卫举着燎火,众人的面目也影影绰绰看不大分明--所以,在马车行至太子府前,黄歇急急扬声地命人从车中抬出“太子”,场面嘈杂混乱,沸反盈天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随行“车夫”,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人群……
“车夫”--一身粗衣短褐打扮的芈完,在宵禁前,凭着一块仿刻精湛的竹制“照身帖”在城门守卫处验过身份,在夜色的掩护下出了城。
咸阳城外,渭水河边,早有整装待发的舟船和百名暗卫等候在此。
“太子!”众人执礼下拜,稽首伏地,庆幸而激动的声音里几乎杂了一丝哽咽。
“今日陈郢可有密函传来,父王病况如何?”
芈完一边登舟一边问道,声音在末处下意识低了下去:“……母后几时入殓?”
三日前的凌晨,芈完收到密函,信中消息石破天惊——王后猝逝,楚王卧病……生死不知。于是,一个搁置了太久的计划,被迫在几个时辰之内迅速敲定了所有细节,筹谋步步为营,金蝉脱壳。
而那日薄暮,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灵池畔。
“你,打算几时走?”蓼萧问得平静,她仿佛一个平日里娇惯淘气的孩子,在家中遭逢变故之际,陡然间懂事起来了似的。
眼前的形势,几乎是将他逼入了死局。
一旦楚王崩逝,他的异母弟弟继位,那么这个前任太子的兄长,无疑会成为新王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对秦王来说,自然也失去了制衡楚国的作用。
……于秦无用,于楚碍眼的质子,能活得过几日?
樗里先生曾为秦国右相,她在他窗外待了数十年,早看惯了这些纵横捭阖间杀人喋血的手段。
芈完沉默了一瞬,开口时嗓音有些微微的粗砺沙哑,仿佛被什么东西磨糙了似的:“若诸事顺遂,三日之后。”
“哦。”花妖少女仍旧背对着他,只应了这一个字。
那厢,楚太子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沉默。
“其实,一点儿都不意外呀。”过了半晌,她仿佛自语似的轻声开了口,微微仰头凝视着西边天穹那一轮霭红色的夕阳,“即便没有这个契机,你也早就打算走了,不是么?”
“你自幼体质孱弱,若不是一心求生,意志极强,绝计活不到十六岁。”
她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被送来敌国做质子,甚至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却仍是刚刚落脚便趁夜练习着秦语,筹备着日后的应酬交际……呵,这样一个鸿鹄之志的人物,如何肯为了一份私情,一个异类,永远困守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蓼萧……”楚太子终于再次开口,双唇几番翕动,最终只低低地唤了她的名字。
花妖少女终于回头看向他:“芈完,其实我没有名字。”
【鸟篆】鸟篆是当时一种文字,在春秋中后期至战国时代,盛行于吴、越、楚、蔡等南方地区。湖北江陵附近出土的越王勾践剑,上面的八字铭文就是鸟篆(以前在历史博主那里看到过一把不确定是出土文物还是仿制品的先秦匕首,上面的鸟篆是金色的,字型真的很象鸟类,颜值极高,非常惊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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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带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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