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碰撞的脆响,霎时吸引了小隔间里所有人的注意。
整个二楼也几乎都安静了。
那甲胄声竟越发朝着这边靠近。
惊诧间,外头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挡在这里作甚,欺负人不成!”
他似是在质问挡在折屏出口的赵家人。
掌柜的两边都惹不起,小声地劝着:“军爷莫恼,您许是不知,这位是尚书令家的……”
“老子管他是谁,让开!”
陆菀枝听着那声音,觉得有些耳熟,脑海中翻找一阵,倏地心头一颤,忙推开赵柔菲冲了出去。
三个身着铠甲的兵士,挺拔地站在她的对面。
陆菀枝盯着最前头那穿着细鳞甲的大块头,眼睛缓缓瞪大。
“铁柱!”
铁柱原本手按刀柄,横眉怒目,目光扫到她的一瞬间却露出了满脸憨笑:“阿秀!”
“你怎的在这儿?!”
“我在大街上一抬头就看见你了,还以为看错,专程过来确认。还真是你嘞,一别好些年,阿秀……嘿,你咋越长越漂亮了呢!”
阿秀。
熟悉的乡音唤起她几乎要被遗忘的小名,陆菀枝心潮澎湃,霎时间鼻尖泛起酸意。
眼前的是她同村长大的伙伴,郭铁柱,小时候虎头虎脑,少年时也是副憨厚模样,不想如今瞧着竟是这般威武。
陆菀枝激动地打量着他:“你这样子,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嘿!”郭铁柱自豪地昂首挺胸。那是!他可是立了军功的,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呢。
一旁赵柔菲目睹两人叙旧,偷偷翻了个白眼。铁柱、阿秀?这等沾着泥巴粪水味儿的名字,真也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喊出口。
当下,郭铁柱又正了脸色,打算这就把眼前的杂碎清了,给阿秀好好看看他如今的威风。
更何况,那个男人追着欺负阿秀,他方才在楼下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叫他气恼。
铁柱按住刀柄清了清嗓,冲赵家人厉声大喝:“还挡着不走?让开!”
赵家那些护卫没有主子命令哪里敢走,见他如此凶悍,反倒横刀护在主子跟前,更是挡得严实了。
赵洪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就是金吾卫也没放在眼里,当下虚归虚,却是要面子的,怒回嘴道:“哪里来的臭耍刀的,敢在本公子面前耀武扬威!”
掌柜的生怕双方打起来,再次小声与郭铁柱道:“军爷,这位是英国公之孙,尚书令之子,我看……”
铁柱不耐烦:“什么国公不国公,听不懂,老子乃是骠骑大将军麾下亲兵!只认本事不认人,不服拔刀!”
这一声厉喝,喝得二楼连窃窃私语都停止住了,静得落针可闻。
他说他是谁?
骠骑大将军的亲兵?
赵洪当众被人下了面子,如何忍得,怒得张口就要命手下上去干架,袖子却被赵柔菲扯住。
赵洪恼怒:“你扯我作甚!”
赵柔菲冲他摇头,小声道:“别!万不可与之争锋相对。”
赵洪:“有何不可,咱们家护卫都是拔尖儿的高手,还比他们多一个人呢,怕什么怕!”
赵柔菲气得想踹人,语速飞快地劝道:“你也不看看,人家可是铠甲在身,莫说只多一个,你便是再多十个人也打不过。再说,他们都是真刀真枪杀过人的,咱们看家护院的护卫如何能与人家比。”
这说的也是,赵洪顿时敛了气焰。是他一时犯蠢了,还好妹妹清醒,及时将他拦住。
赵柔菲余光瞥了眼周围,又道:“况且你没听他说吗,他是骠骑大将军麾下亲兵。你惹他就是惹大将军!今儿这日子特殊,你若在这节骨眼儿上闹事,岂非找削。”
这二楼可坐满了人,几十双眼睛盯着,尤其还有好些个学子,若是拿此做文章,岂不是后患无穷。
赵洪领悟了这利害关系,当即换了一脸客气,冲铁柱拱了拱手:“军爷莫怒,误会误会,我们只是来与乡君打个招呼的,这就走。”
陆菀枝听笑了。
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要说能屈能伸,还是她赵家厉害。
铁柱刀都快拔出来了,她很是想顺势出口气,可如此一来岂不给铁柱惹麻烦,当下便只冷冰冰接了一句:“招呼已经打过了。二位,慢走不送。”
赵洪最后再将她打量一番,颇感可惜地与她笑道:“乡君,咱们来日方长。”
轻浮的眼神依然令人浑身不适。
赵家一行人急匆匆地这就离去,生怕慢了一点。只是,赵柔菲又怎会服气,拐下楼梯的那一瞬向她投来了一抹阴恻恻的眼神,嘴唇微动,似乎对她说了三个字——“走着瞧”。
陆菀枝看在眼里,却混不在意。一则已是看习惯,二则她现在眼里只有故交。
她欢喜地招呼铁柱来坐:“来,咱们这边坐下说。”
“好嘞,嘿。”
两人进得隔间,对坐下去。陆菀枝只让晴思在旁伺候,令画屏领着另外两个将士去底楼大堂另开一桌,好生款待。
从二楼瞧下去,可见赵家的马车已渐渐驶远,刚才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可以好好叙旧了。
铁柱饮罢她斟来的酒,憨笑着:“好喝!咱们在边关可没这么好的东西尝。”
陆菀枝便又为他满上一杯:“你如今大小也是个将军了,这样的好酒以后多的是。”
搁下酒壶,迫不及待地追问,“我走之后,咱们大安村怎么样了?你怎的从军去了?”
多年不见,她甚是想念,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光里,大家都怎么样了。
郭铁柱又饮一杯,想起糟心事,不免叹气:“唉,不怎么样。那些豪强变本加厉地强买土地,官府根本不管。一开始还以为能沾沾你的光嘞,没想到人家还是照样欺负咱们。村儿上好多家丢了地,咱们几个好兄弟没办法才去参军,有饷银寄回去,家里才马马虎虎过得下去。”
这些年失地的百姓愈发多了,根源为何,陆菀枝多少知道些。
这其实要从十几年前说起,太后为了笼络世族豪强,默许他们兼并土地,十几年下来,以至地方折冲府征不到兵,渐渐改为招募。
与赤羯的这场仗,一开始节节败退,就是因为兵力迟迟供不上。听方才那些学子说,最后是因特许西北军联合地方豪强自行招募兵士,这战局才扭转的。
如今骠骑大将军得胜凯旋,归还兵权,但西北却还有七万牙兵驻守。
而这七万牙兵,可尽在这位大将军手上。
这里头牵扯太多,不便多聊,陆菀枝便只接着问:“都有谁参了军啊?如今可都还安好?”
铁柱:“咱们玩得好的几个差不多都去了,黄老二、丁狗子、曹四勇……”
“那他们今儿回来了吗?”
铁柱低头闷闷地喝了口酒:“狗子比我有本事,按军功封了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留在西北统兵了。”
“那、那其他人呢?”
铁柱又闷声喝了一杯,没有接话。
陆菀枝怔了一怔,心头便了然。
这场仗打得血淋淋的,据说阵亡三十万之众,想要在刀枪箭雨中活下来,不够强壮是万万不能的。
她低叹了一声,重逢故人的喜悦在这一刻蒙上了伤感。
隔间里头静默了好一会儿。
“那你骁哥呢?”她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如是问。
卫骁是村儿里这群少年喊大哥的人,比铁柱还要高大魁梧,总不能也壮烈了吧。
陆菀枝盯着铁柱,等着他给出一个能叫人接受的回答。
铁柱他却依然喝着酒,没有吭声。
陆菀枝的心房又冷下去几分:“好了,你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那个叫卫骁的少年,一向很厉害,可惜缺了一些运气吧,终究是黄沙埋身。
虽她并不喜欢这个人总一副对她志在必得的样子,可也还是希望,她的那些旧识,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过得好。
心情有如沉进了水里,陆菀枝取了只干净的杯子,满满斟了一杯清酿,朝着西北的方向缓缓倾倒。
郭铁柱看着她祭酒,抿住嘴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阿秀好像直接把骁哥给埋了,但是……骁哥他……唉,算了,不好解释。
铁柱赶紧转了个话题:“对了,阿秀,我改名了,单名一个‘燃’,‘熊熊燃烧’的‘燃’。韩将军亲自给我改的名,嘿,说这个字听起来威风,配我。”
陆菀枝略略回神:“‘郭燃’……好名字!”
“嘿。”
她夸赞之余,更多的还是遗憾。
卫骁死了,她委实有些不能接受。
他是大安村里最强壮也又最机智的少年,几乎人人都相信,他终会像旭日一样耀眼。
依稀记得,卫骁也改过名。他原来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
叫“卫石山”吧。
她阿爹甚是喜欢住在隔壁的这个小伙,说他将来定有作为,便为他挑了一个“骁”字作名。
陆菀枝免不得又从卫骁想到了阿爹。
她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香甜的杏花酒喝在嘴里竟被她尝出了苦味。
她阿爹是个读书人,一边种地一边念书,人人都说他有学识,可考了那么多次,却没有一次中的。
她生母觉得受了骗,便狠心丢下才半岁的她离了家。
后来阿爹又娶了马氏,她便有了后娘,但后娘待她还不错。
她这后娘生了妹妹夭夭后,身子边便不大好,有一年冬天,阿爹为了给马氏挖山参,落崖摔死了。
后来家里全靠马氏撑着。她十三岁那年,后娘没能再撑下去,撒手人寰。
失去双亲的那段时日,是村里人帮着她们姐妹熬过来的。那时候卫骁总往她家跑,送粮送蛋,明明他家也穷得响叮当,爹娘都已不在,只有个奶奶还需要人照顾。
再后来,她就成了归安乡君,被接到长安。
彼时她带了妹妹一起走,可如今,连妹妹也不在她身边了。
当真是凄凉啊。
想到这里,她又饮了一杯。
晴思见酒壶还没搁下,杯子就又空了,不禁劝了一句:“乡君切莫贪杯。”
陆菀枝摆摆手。
一醉解千愁,她早就想要醉一场。
回长安之初,她与夭夭住在太后宫里。那时候夭夭九岁不到,正是贪玩的年纪,有天独自跑出去,再被发现时,已经浮在了井里。
那天她哭了很久,也责怪了自己很久,抱着夭夭的尸体在井边坐到深夜。
从此,她就一个人了。
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了肚,她觉得不够,又让人添了两壶来。
“铁……郭燃,咱们得把日子过好,再难也过好。你就很厉害,我……我尚需努力。”
郭燃苦着脸,伸手拦她的酒杯:“阿秀,你不能再喝了。”
一会儿骁哥过来,若是见阿秀醉得不认人了,指定要削他!
“你别拦我,我今儿要喝高兴!”
于是郭燃和晴思两个加起来,都没拦住她把自己喝趴下。
陆菀枝终于晕得起不来,心里头的苦便真的变得轻飘飘的了。
她醉了,可也不想这么早回到牢笼里去,宁可在这桌子上趴一下午。
郭燃便为难地守了一下午,心焦。
时间点点过去,当落日熔金斜斜照入,酉时钟响,杏花楼的门口倒映进来一抹高大的影子,紧接着一只乌皮**靴跨过门槛,一脚下去,踩碎了璀璨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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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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