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来了人。
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逆着光,瞧不清楚样貌,只见其九尺昂藏,猿臂蜂腰,如山岳巍峨,带着天生的肃杀凛冽之气。
他踏入此间的一瞬间,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底楼大堂的众人尽皆噤了声,目睹他大马金刀而入,直到走近柜台,落在他身后的金光褪|去,那一张脸才终于亮相。
竟是龙眉凤眼,颌线如削,英武不凡之相貌,不过是随意的几个眼神,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掌柜的从未见过此人,可观其形容,瞬间便明白来的是谁人莅临,连忙热情相迎:“哎哟,翼国公大驾光临,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就在一个时辰前,圣旨已传遍长安——
骠骑大将军挽国之危难,特加封翼国公,策勋上柱国,当下这杏花楼里头可都议论着呢。
且看眼前这位,一袭绛紫缺胯袍,腰间鞶带钳的是虎纹金銙,悬挂着一把龙鳞匕首与一个金饰鱼袋。
这不是翼国公还能是谁!
没想到这位刚刚从宫里出来,就来了他这杏花楼,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掌柜脸都要笑烂了。
卫骁点了个头,却是不苟言笑。
掌柜的还想说什么,大堂中正涮羊肉的两个兵士先他一步上前相迎:“将军!”
“你们老大呢?”
“郭将军还在上头。谨遵将军之命,不曾让人走掉。”
卫骁满意地又点个头,心头愈发痒了起来。
今儿他穿朱雀大街,经这杏花楼过,不知为何,胸口像被鼓槌子敲了一棍,令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
杏花楼的二楼站着一个女子,好像……好像是阿秀?
他急忙催马凑近,一双鹰眼遥遥分辨出来,还真是!
若非还得入宫面见圣人,他当场就冲进这杏花楼了。
无法,只好让郭燃代他来一趟。可又怕郭燃那小子的笨嘴形容不出他如今的万千威风,遂千叮万嘱,不许郭燃提他。
听说她还没嫁人,很好,他赢面很大。
此时此刻,那个他想了五年的女子就在二楼,打了无数仗的卫大将军,感觉到了久违的紧张。
卫骁理了理衣领。
来前匆匆换了一身,来不及冲个澡,但一路上拿香薰过,此外手洗过了,脸也擦过了,嘴里还嚼过了鸡舌香,应该没什么遗漏的了。
“我头发如何?”他突然想起来,戴过头盔。
两个小兵仰头望了眼,会意,赶紧拎了一壶茶来,卫骁将手打湿,顺着头发缕了又缕。
“现在如何?”
两个小兵仔细地瞅了瞅,双双竖起大拇指。
兵甲:“很精神!”
兵乙:“很霸气!”
掌柜的适时插了一句:“翼国公如此威容,真可谓是遥遥若高山之独立!龙章凤姿、气宇轩昂,所见者无不崇拜,无不倾心啊。”
这话听着很是受用。卫骁满意地点了个头:“看见没,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要多读书,你们。”
“是,将军!”
将军欣赏的一巴掌落在掌柜肩头。
掌柜闪了下腿。
卫骁再次抬头望了眼二楼,那初入杏花楼时满是肃色的眼眸里,好似荡开了一池红粉的花瓣儿水。
久别重逢,阿秀看到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已想象得出,那张明媚的脸蛋上会扬起何等甜美的笑容。
卫骁深吸一口气,将袍子一撩——
脚还未踏上楼梯,身后却猛地响起一声疾呼:“将军,不好了!”
卫骁脚下一空,险些绊了,当即生怒:“你他奶奶的才不好了!”
他很好,他马上就要见到阿秀了!
冲进杏花楼的传令兵三两步奔至他的跟前,急促禀道:“将军,是真不好了。南衙禁军兵将斗起来了!”
卫骁皱眉:“他们斗起来与老子何干!”
这仗打完后,数十万兵士,该留西北的留西北,该返折冲府的返折冲府,有一部分兵力则充入南衙禁军。
今儿下午交的兵,至此,他带来的人马,除了那一百亲兵,已都与他无关。
无关是无关,可到底曾是他手底下的兵。卫骁驻足,耐着性子问:“怎么闹起来的?”
“南衙禁军右领军卫目中无人,肆意骂人,咱们这些兵是只服将军您的,没忍住就争了几句,双方上了头,居然就动起手来了。”
卫骁了然,皱着眉头摆摆手:“打死人了也轮不到老子管。”
他再次抬头望向二楼。
他等了太久,也想见她太久了。
眼下她就在二楼,不出百步,他就能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可是,他良久没有往前迈出步子,紧皱的眉心中间,尽是权衡与取舍。
终究,卫骁嘀咕了句“算了”,转身跨步离去:“走!”
——他奶奶的,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些个还曾是他恩师韩将军的部下,如今打了胜仗回来,却还要受这等劳什子气。
今日这出,究竟是那右领军卫无礼,还是故意给他卫骁的下马威。
禁军的事他管不着,但去“坐一坐”,镇个场子总是无妨。这一去,宵禁之前是赶不回来了,明天,最晚后天,他一定要见到阿秀。
掌柜的眼睁睁看着翼国公急匆匆又走了:“哎?”说好的蓬荜生辉呢。
这一日,陆菀枝天黑方归。
沉沉睡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宫里便传了消息来。
太后召见。
宿醉过后的头痛尚未褪尽,又添了新的头疼,她懒懒梳妆打扮,坐上了入宫的车。
半个时辰后。
“啪!”
“啪!”
响亮的两记耳光扇在陆菀枝的脸上,护甲冰凉,在她脸颊刮出刺眼的一条红痕。
程太后美眸微瞪,正了正手上赤金红宝石的护甲,咬牙怒斥:“跟你那废物爹一个样,本事没有倒尽会添乱!”
灵虚香淡淡的味道弥散在小室之中,虽有安神静心之效,却着实没能把太后的怒火掩下去。
陆菀枝跪着,低头一言不发。
她昨儿就知道,赵柔菲必定要来告她的状。她打了人家,太后不可能不反手抽她。
抽就抽呗,一点皮肉之苦,哪及得上尊严被人踩在地上痛。
若下次赵柔菲再来挑衅,她还敢动手。
太后却哪知她的心思,见她不吭声,只道她是吓傻了。
“他们抢你的座,是抢给哀家看的,哀家都且忍着他们,你如何忍不得。来日等哀家独掌大权,你想如何报复都可,眼下再苦再难也给我受着。”
陆菀枝不知太后是糊弄她的,还是当真这么想。
也许等太后独揽大权,临朝称制,也就不介意她尴尬的身份了,反而会昭告天下,她程淑云的孩子知母便是,不必知父。
到那时候,也许陆菀枝真的会有好日子过。
可是除非圣人暴毙,太后已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她不能去指望一个模糊的愿景,况且,她对那些权力富贵并无兴趣。
清宁宫的花砖跪得硌人,陆菀枝低头听着太后一句接一句的训斥,心头平静无比。
习惯了。
“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没用的东西。”
“白瞎与哀家长得如此之像。”
“你也配有脾气?”
太后训了她半晌也没让她起来,直到伺候的宫女捧了红玉膏来保养手脸。
因是脸上敷了层东西,太后也懒得再说她,终于动动手指让她滚下去。
陆菀枝心下一松,刚站起身,却又闻太后道:“若非后日就是与赵家的文定宴,今儿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陆菀枝心头暗颤。
后天就是文定宴了吗?
程太后:“元尚仪会同你一道回去,届时由她代哀家交换婚书。这两日你安分些,万不可再闹出什么来。”
“是。”
想到赵洪那张猥琐的脸,陆菀枝便觉浑身恶寒,可她除了这般应,又还能说什么呢。
因是脸上微肿,元尚仪让她稍等,且取了面纱来给她戴上再走。
陆菀枝退到珠帘外,远远见太后舒服地躺在镶满红玛瑙的贵妃塌上,低垂着的纤纤玉手上了膏脂过后,瞧着更是细嫩。
这双手水润饱满,如少女一般白里透红。
太后三十五六了,依然肤白貌美,脸上一丝皱纹也无,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仍可见盈盈秋水。
如此的好颜色,年轻时候更是美绝,也不怪她不甘心留在小山村,跟着个屡试不第的书生苦一辈子。
当年她一介村妇,离开家后就入了晋王府做婢女,先是爬上晋王的床,再靠着温柔小意抬了侍妾,再后来生下晋王唯一的儿子。
一步步,成为今日的太后。
人人都说她陆菀枝肖似太后,但她母女俩的性情却是天差地别。太后手握权柄,还想要做女帝,而陆菀枝一直觉得,平淡是福。
等了一会儿,面纱送来,陆菀枝便与元尚仪一道离宫。她隔着珠帘向太后告退,里头没有应她,只是传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退出太后寝殿,陆菀枝走得很快,恨不得马上飞出这叫人压抑的地方,可在清宁宫长廊拐了一个弯,突然有一只手从拐角伸过来,将她脸上的面纱扯了下去。
陆菀枝惊得往后猛退,停顿住了脚步。
“哈哈哈……”得意的笑声响起,大声得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
“快看看,这脸上的手指头印可真漂亮!”
赵柔菲笑得花枝乱颤,她身旁的少女亦是哈哈大笑,两个人竟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故意为难起来陆菀枝。
元尚仪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去。
这里没她说话的份儿,赵家娘子虽然无礼,可她旁边站的却是长宁长公主,太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圣人最疼爱的妹妹。
长公主最大的乐趣,就是找归安乡君的茬,每回乡君入宫,都要在长公主手上遭一番罪,他们下头这些人早看习惯了。
五年过去,陆菀枝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了长宁。当下,她低头行了个礼:“问长公主金安。”
少女围着她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她脸上的划痕,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赵四娘子是本宫的朋友,你不给她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般说着,又伸出手,在陆菀枝心口用力地戳了一戳,“认清楚你的身份。本宫高兴的时候喊你一声‘阿姐’,不高兴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是。”
陆菀枝仍是低着头:“我乃卑微之人,不值长公主动怒。”
“知道就好。”长宁收了手,拿帕子擦擦手指,当着她的面儿将那方金丝缎的帕子扔在地上。
“不过,”陆菀枝突然抬头,皮笑肉不笑,“兔子急了也咬人,若把我逼急了,我可能会在赵家水井里投耗子药,大家一起完蛋。”
赵柔菲笑意猛收:“你!”
陆菀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赵四娘子却金贵着,死了多可惜。”
长宁怒得张嘴就要替好友出气,陆菀枝却先行了一礼:“后日便是文定宴,尚有许多要筹备的,归安就不多留了。喏,”努努嘴,“元尚仪还赶着跟我回去,是吧。”
元尚仪心头暗暗一惊,这还是头次见归安乡君亮脾气。
她生怕双方冲突闹大,到头来连累了自己,忙应道:“是,太后吩咐,需尽快安排妥当后日的文定宴,老奴不敢有失。”
陆菀枝这就冲长公主福了福身,转身欲离。
赵柔菲哪见得她溜,气得一张俏脸铁青:“长宁!”
长宁没能作威作福,又何尝不气,可既然母后有安排,她便不能添乱,否则纵有万般宠爱,也会挨骂的。
“她最好谨言慎行,别落我手里!”望着陆菀枝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不爽地将脚一跺,也拂袖离去。
陆菀枝上得车,一路出了宫。
独坐车中,她方伸手抚摸了一下肿胀的脸颊,那护甲划出的伤痕还火|辣辣的痛呢。
这不是她第一次挨耳光,也算有些挨打的经验,这肿胀今日是难消散下去的,得拿冷水敷一敷。
陆菀枝涩涩地笑了笑,想起上一次挨人耳光的事。
那是在五年前。
当时双亲已经不在,田主家的儿子想强抢她回去做小妾,她不肯,生生挨了两耳光。
那时候是卫骁冲上去就是一拳,打掉了那混账两颗牙。
卫骁也因此吃了官司,不过后来她突然成了乡君,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惜昨日听郭燃的意思,她走后那些豪强也就消停了一阵子而已,依然还是骑在大安村头上作威作福。
卫骁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
如今,那个会因为两个耳光为她大打出手的少年已身埋了黄沙。
心头一股酸楚涌上来。
恍惚间,马车出了宫,渐渐有街道上嘈杂的人声传来,陆菀枝捏着袖子擦了擦微湿的眼睛,撩开车帘朝外望了眼。
一匹骏马便在此时从她的车旁一晃而过,马上之人鼻梁高挺,颌线如削,精壮的背影看起来好生眼熟。
她当场一怔,心房陡然颤动。
卫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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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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