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惊惶呼喝、马匹暴躁嘶鸣,但车身只是徒劳地在泥坑中摇晃。
距离山脚不过百丈之遥,山路却于此绕了个急弯,两侧林木森森,枝叶交错,将本就阴沉的天光遮得更加晦暗不明,四下里只闻马畜的喘息、车夫的吆喝和鞭梢的破空之声。
“四娘快坐稳!”云岫在车外提醒,焦急且忧虑。
“崔清婉”揉搓发疼的额角,紧皱眉头,强行压下涌上眼眶的生理性酸涩。
疼痛已减缓些,可陷于泥泞的摇晃仍在进行。她定了定神,轻轻叩响车壁,声音清晰却温和:“云岫,我没事,现下情形如何?”
“回四娘,”云岫的声音立刻靠近了些,透着无奈,“左前轮陷得极深,泥浆太厚,车夫和几个仆役正在推,但一时半刻怕是……”
闻言,她掀开一条车帘缝隙——
视线所及,深褐色泥沼几乎没过半个车轮,几个仆役和车夫正奋力推搡着车尾,个个溅得满身泥点,吆喝声在寂静山林里显得格外吃力,头顶树冠缝隙间,铅灰色云层间隐隐又有雷光闪过。
不行,这样马车不好出来,他们得快些动身。
“等等!先等等!”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未落,她不顾山路泥泞,竟一手撑着车辕,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裙裾和轻薄精巧的翘头履,瞬间就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污。
“四娘!”
云岫与晴眉同时惊呼,立刻抢上前来,云岫甚至下意识地想蹲俯下去擦她的鞋履。
“别,”她一把托起屈身的云岫,轻轻摇摇头,语气无奈地宽慰道,“不妨事,一点泥罢了。”
“可四娘身份尊贵,怎能踏足这等污秽之地?不行,得取垫脚的来!”
云岫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转头就冲着晴眉责备,
“晴眉!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命人寻些干净石木来!我去找块厚软布料,得铺在上面,若是教人瞧见娘子这般,我等万死莫——”
“云岫!”
她拧起眉头,话音儿里带着几分凝重,她冲着云岫指了指头顶被浓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放缓语速,
“天色不佳,我们得尽早回城才是,若因身份守着虚礼,白白耽搁时辰,那才是愚不可及。”
见云岫站在原地不吱声,她只当自己已然说服了云岫,于是转身看向马车,只见车轮深陷、众人焦急狼狈中还有些一丝压抑着的不安。
“好了,哪有那么多规矩?大地面前众生平等,就连上天降雨时也没有避开权贵啊?现下最要紧的是把车推出来,不然,你我可不是落汤鸡那么简单了。”
说着,她朝马车后方绕去,还十分自然地挽起宽大袖衫,两截莹白手腕纤细修长,此刻却有模有样地抵在车厢后围准备使劲儿。
“来,都过来,我们一起用力!”
这一下,不止云岫、晴眉吓得魂飞魄散,连原本推车的车夫、厨役、仆从都“噗通”一声齐齐跪在了泥地里。
众人连连叩首,声音惶恐:
“娘子万万不可!折煞仆等了!”
“仆等万死!怎敢劳动娘子千金之躯!”
“求娘子上车安坐!仆等定当竭力!”
看着眼前跪了一地、鞋裤也被泥水浸湿的仆从,再看着自己才将搭上车厢、却并未施力的手臂,“崔清婉”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明白,在他们眼里,她这位圣人亲封的云中郡夫人,就该坐在香车软轿里、是个不染纤尘的贵人。
推车?那是粗鄙下人才干的活计。
而看着自家四娘沾了泥的鞋履和裙角,云岫、晴眉心疼得不行,忙招呼一名仆役就近搬来几块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块,她二人则是折了几枝树桠捋顺,然后盘铺在石块上。
“求四娘快站过去,若让外人得知,崔家奴仆需要主人家踏足泥淖、亲自推车,我等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云岫急了,哀求声中透着哭腔,这是她作为贴身侍女能争取的最后一点“体面”。
“是啊是啊,四娘,云姐姐说得没错,四娘心善,怎能忍心大家跪在泥水里不起来呢?求四娘快站过去吧!”
不似云岫沉稳,仗着年岁轻,晴眉冲到她身边便放下那挽起的衣袖,接着就抱着她的胳膊硬要从车厢上拉下来。
“你们——罢了罢了!”
她气恼跺脚,只能顺从晴眉般放下手臂,无奈地退到路边。
站在这小小的“孤岛”上,她被彻底排除在外,像个精致的摆设。
看着众人重新围着马车,喊着号子奋力推搡,她秀眉微蹙,目光却是快速扫过周围地面,搜寻着可能利用的物件儿:
“光靠蛮力硬推怕是难行,这样,先去几人到附近搜寻一根硬木、再搬两块石——一块就行,我脚下这块也能用……一会儿将这两块石头分别垫在泥坑里与车轮外,再边推马车,边用硬木借力向上撬,这样或许快些。”
她这番既体恤下人辛劳、又切实可行的话,让面色惶恐的仆役们愣了一下,随即流露出感激惊诧的目光。
“是!娘子说得在理!”车夫连忙应道,“小的这就去找找!”
几个仆役也立刻散开,在附近灌木丛和路边寻找可用的东西。
她本想加入其中,可她刚抬脚,便被云岫用哀求的目光盯了回来。
她明白云岫说得真切,她不能以所谓“人人平等”的高尚念头任意妄为,不然只会让这些仆役们处境艰难,于是她焦躁地站在石块上,看着仆役们四下忙碌。
一边留意着众人的动作,一边下意识地抬眼向四周望去,她试图用走神来缓解这份被迫坐享其成的良心谴责。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幽深的树林、湿漉漉的灌木丛、以及盘根错节的老树根……
忽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在林木掩映的深处,光线似乎比别处明亮些许。
那是……一株异常高大的槐树?
树干粗壮得惊人,需数人合抱,树冠如巨伞般擎天,浓密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它上方全部天空。
但吸引她的不是这槐树的巨大,而是——那通体笼罩着的一层极柔和、若有似无的莹莹绿光。
光芒并不刺眼,像是月光流淌在初春鲜嫩的新叶上,又像是整棵树由内而外散发着温润的生命光泽。
在这片雨后阴沉、色调晦暗的山林里,它显得是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和谐,仿佛它就是这片山林静谧的核心。
“咦?”
下意识轻呼出声,带着纯粹的好奇,她想分享这奇异发现。
“云岫、晴眉,你们快看那边!”她伸手指向那发光槐树的方向,“有棵大树,好奇怪,它在发光!看着像槐树,可槐树怎么会发光?是什么特殊品种吗?还是……”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音带着大学生特有的求知欲和面对未知的惊奇。目光是牢牢锁定在那片柔和绿光上,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它消失。
只是……
四周有仆役们搬动石块的窸窣声、车夫的吆喝声,以及马畜偶尔的响鼻声。
可云岫、晴眉怎么不回应她?
一丝异样的死寂感悄然弥漫开来,“崔清婉”心头一跳,猛地侧头——身侧空空如也!云岫、晴眉并不在她身边!
瞳孔骤然缩紧,她又猛地回头看向马车——方才还在奋力搬石头、吆喝着再次推车的仆役们,连同那辆深陷泥坑的安车和油壁车……竟全都不见了踪影!
仿佛一幅生动画卷被瞬间抹去了所有人物,只留下幽深寂静的山林和脚下泥泞的小路。所有的喧嚣人声、牲畜响动,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彻底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人不敢出声。
“云岫?晴眉?你们在吗?”
她的声音于空旷死寂中响起,带着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和小心翼翼。
可回答她的,只有风过树叶发出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以及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
紧张地干咽了一口唾沫,掌心沁出冷汗,她用力揉搓着双手,试图压下心中慌乱。
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湿气的冰冷空气,努力镇定心神。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株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巨大槐树——它似乎成了这片诡异寂静中的唯一存在、唯一光源……唯一“活物”。
是它搞的鬼吗?
没来由的猜想于心中响起,她都觉得荒诞,可环顾四周,除了那棵树的方向,只有更深更暗的密林,就连回城山路也消失在这寂静中。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鼓足勇气,她决定朝那棵槐树走去,提起沾了泥点的裙裾,她小心避开泥洼,一步一步踏入幽深树林。
脚下是厚实、吸饱水分的落叶和湿润泥土,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奇怪的是,明明她在茂密山林中穿行,但越靠近那棵大槐树,四周的灌木荆棘反而变得稀疏起来,脚下也渐渐不再泥泞,只剩一层薄薄的、带着苔藓的湿润土壤。
空气中那股雨后泥土和腐烂枝叶的气息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又幽深的草木芬芳,浅浅地萦绕在她鼻尖。
她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带着警惕。然而,那棵槐树似乎有一种奇异魔力,明明看着距离不近,但没走多久,一抬头,那巨大的、流淌着柔和绿光的树冠已在眼前。
仿佛她只是走了几步,又仿佛跋涉了许久,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让人不敢细想。
她仰起头,慎重而细致地盯看眼前神木——苍郁浓翠、古朴庄严,这巨大槐树矗立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坡地上,如同一位沉默巨人,静静俯瞰着渺小的她。
此刻近距离看去,这槐木似乎并没有在“发光”,那温润的绿光更像是一种错觉,一种由它本身过于磅礴的生命力、过于纯净的翠意所自然流转出的辉晕。每一片叶子都绿得深邃、饱满,仿佛凝聚了整座山林的精粹。
一种莫名的敬畏和安全感交织着涌上心头,她犹豫了一下,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踏上那隆起的斜坡。
她一步步走近,目光被那古老而充满生命力的树干所吸引,一种强烈的、想要触碰槐木的冲动驱使着她。
缓缓抬起手,她向着那布满嶙峋纹路的深褐色树干探去,指尖微颤。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树皮的刹那——
一声极轻、极淡,仿佛带着无尽岁月沉淀的叹息,悠悠响起。
她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跳!
与此同时,她不假思索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在高高的枝杈间,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位小小少年。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这少年身着鹤鹿同春金丝纹白色锦衣,腰系二龙戏珠金纹腰带,颈套金镶玉的云纹如意锁,在白嫩如玉的小脸上,浅粉双唇微微抿着,衔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可那双金色眸子里却满盛淡漠疏离。
绸缎般顺滑光亮的青丝并未完全束起,反而凭额前两枚麒麟角金饰向后拢去,少年耳侧余有两缕鬓发搭在身前,整个人透着一股非尘世的仙灵之气。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锦衣少年极轻盈地向下一跃——动作悄无声息,仿佛没有重量,连脚下草叶都未惊动分毫。
少年站稳身形,双手交叠隐于宽大袖中,他姿态端方,朝她微微颔首:
“余,玉旸子,见过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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