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娘。”
崔皓羿唤应槐灵第一声时,声音很轻,柔浅气息顺着他单膝跪地的蹲伏姿势落在对方被裙角堪堪遮掩的脚踝处,应槐灵即刻绷紧了小腿肌肉,却没吱声。
“槐娘。”
崔皓羿唤应槐灵第二声时,目光愈发灼热,他的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话音中带着虔诚,他手掌的温热似乎也透过翘头履传到应槐灵脚心,让被唤者咬紧了牙关。
但应槐灵没有给崔皓羿唤她第三声的机会。
明明上一刻还沉浸在分享遇到真人后的欣喜,可此时,她却陷入刺骨的冰冷中。
她几乎是溃逃般自殷红征袍上起身,然后卯着一口气直冲冲出了山林。
重新坐于马车内的应槐灵长长叹了口气,虽然车厢外轮声辘辘、蹄声哒哒,但她还是叹息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留意便被崔皓羿听见。
她不是傻子,崔皓羿的那个眼神,她看得明白。
可正因如此,她心中像有什么轰然倒塌,她无法接受她心目中的君子竟会对妻子以外的人流露出这种神情,尤其,这具躯体的身份还是他的胞妹。
即便清楚对方并没有将她当作是崔清婉,可她也没办法接受那样的情愫。
何况,她也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三嫂嫂”,不,不对,她应该唤对方的名字——杨简仪。
她竟然会成为破坏他人家庭的人?
来自良心的诘问让她感到一股几乎快要呕吐出来的反胃,她想哭又想笑,巨大的情感波动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控,即便是她刚从这个陌生躯体苏醒过来时,也不曾有过。
对崔皓羿的愤恨,对杨简仪的愧疚,以及对自己……对自己竟然会为崔皓羿的目光而产生了一丝欣喜的羞耻。
五味杂陈的苦涩让应槐灵急红了眼眶,可惜云岫、晴眉并不明白,当她们看到属于崔清婉的身体从山林中跑出来时,只以为是山林间虫蛇惊吓到她们的四娘子,忙着护上前去抚慰。
应槐灵看着两位侍女如此体贴,不免又增添了几丝对崔清婉原身的抱歉。
马车应是被简单修缮过了,所以才能重新前行,只是车厢内并不平稳,略有倾斜的车身让处在其间的应槐灵感受到的摇晃越发剧烈。
她死死扣住车内一处突起的木质雕花,尽力保持自身平稳。
自她强装寻常地交代众人后,她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不及半盏茶的时间,崔皓羿也从山林中走了出来。
躲在车厢内的应槐灵并不知晓她的溃逃对崔皓羿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她只是隔着绢纱听到那嗓音仍旧温和简洁、让人辨不出有丝毫不对劲。
或许只是她自作多情,或许崔皓羿只是感激她能以崔清婉的身份出席盛王宴会,且表现尚可……
一阵渐缓的马蹄声传来,直至接近了马车,这才又恢复了稳定节奏。
应槐灵心中疑惑,她直直身子,借着弱了些的摇晃向车帘缝隙处探去——只见一只宽大手掌正绷着筋骨抵在车厢一侧。
她痛苦地收回目光。
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从此刻起,她再也不能有半点欣赏之情对待崔皓羿,她能做的只有坚决抗拒的冷漠,即便她在这方世界只是过客,但她不能、且是绝不能,绝不能放纵自己有丝毫沉沦的可能,她必须对得起自己。
……
这场雨来得也奇怪,自打午后急骤而过,便隐在云层里不再现身,甚至还于中途倾泻出几抹灿烂夕阳。
直到次日凌晨,这场雨才又淅淅沥沥地续了起来。
不再有沉闷雷声,只是静默地坠着雨线。
应槐灵守在窗边,出神地痴望着窗棂,甚至把清晨端来洗漱水的云岫都吓了一跳,等云岫放下面盆近前身去,才发现寒意浸透了自家四娘的中衣。
“四娘,四娘是有什么心事吗?”云岫强拖着将她塞进一夜未动的被窝,然后搂过她的双手不断揉搓。
应槐灵回了回神,她垂下眼帘,掩饰自己的落寞。
见四娘子不说话,云岫眉间担忧更浓,略一沉吟,云岫试探开口:
“是因为裴将军?”
“……奴虽不知昨日宴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四娘得知了什么消息、或是明晓了什么蹊跷,四娘也不必顾忌崔、裴两家的交情。四娘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京中权贵对待四娘都有自己的私心,娘子不必在意他们。”
“若四娘与裴将军间只是误会,那说清便好;但若是对方伤了四娘,即便他贵为将军,那又如何?四娘是圣人亲封的云中郡夫人,更是尊贵非常。云岫只希望四娘能宽心些,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难过、熬坏身子。”
听着云岫絮絮叨叨的分析劝慰,应槐灵有一刹那恍神,她觉得自己仿佛又置身于初醒来的那日,那时候的云岫也是这般关切。
倘若能回到那个时候便好了,她一定不会陷入今天这般困境。
……
真的不会吗?
应槐灵眸色一暗,她对她的答案早已了然。
“云岫,”
轻轻唤了身边人一声,应槐灵努力撑起精神,露出浅笑,
“不必帮我暖手了,还是帮我先梳洗吧,我只是失眠一晚,并不要紧。至于裴将军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事情未有定论,就顺其自然吧。”
“喏,”云岫闷闷应答,但眉间忧色不减,“不过既是失眠,四娘何不小憩一会儿?三郎君一早便上了朝,三娘子也带着四郎君赶赴田庄,想来今日府上并无要事烦扰四娘。”
“……”
应槐灵陷入一瞬沉默,她抬眼看向窗外,只见细密雨丝不断冲洗着庭院中的绿植与青石板,哪怕隔着朦胧绢纱也能瞧见亮色,此情此景,倒让她纷乱的心绪清明、平静了些。
不如出去透透气。
一个念头倏地钻了出来,引得她心神一动,
毕竟待在这四方院落里,她只会不断设想如何避开崔皓羿,她的诸般愁绪只会反复折磨着她。
方才云岫提及清书娘子去了田庄,她不由得回忆起那曾在二人交谈中透露出的数十亩专供权贵的花田,想来别有一番气象——去看看,就当见识见识,总好过困在崔府里胡思乱想。
“云岫,”她开口,声音带着雨气浸润的微凉,“请替我梳妆更衣。另外,请备马车,今日我想去三姐的田庄看看。”
“现在?可外面还下着雨……”
云岫愕然,侧过头去眺看窗外雨势,有些不赞同,
“雨路泥泞难行,四娘又一夜未眠,如此颠簸,身子怎能吃得消?不如四娘暂行小睡,等雨停了,我们再动身?”
“无妨,我现下精神得很,”
应槐灵已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微凉地板上,语气也带有将要出发的轻松,
“而且三姐带着阿月冒雨前去,想是庄上有要务。我左右在府中也是……也是无事可做,雨声烦杂,不如跟去瞧瞧。正好也见见阿月,数日不与他斗嘴,还怪无聊的。”
听罢这个理由,云岫先是一怔,随后无奈笑笑,但见她应时安排,想来是松了口气,对自家四娘放心了些。
不多时,崔府马车又“叮铃铃”行驶在大道上,只是这车崭新,不似昨日那辆。
车轮在湿滑石板上碾过,雨水敲打着车顶,车厢内,应槐灵闭目靠着车壁,试图将思绪放空。
然而,雨声单调,崔皓羿的身影顽固地浮现:半跪的姿态、仰头凝望的眼神、饱含温情的轻唤……昨日之景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自我厌恶与对杨简仪的深深愧疚,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不行,不能想!
她猛地睁开眼,衣袖下的拳头已死死攥紧,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强迫自己去欣赏不断后退的氤氲田野,以及即将相见的崔家姐弟。
近一个时辰的颠簸,崔三娘的郊外田庄到了。
此时雨势未歇,天地间仍是灰蒙湿润一片,才刚下车,那混杂着泥土、草木和浓郁花香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与生机,让应槐灵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
没有想象中的避雨闲谈,只见偌大的花田里,人影绰绰。
花匠和仆役们穿着厚实的油布蓑衣,戴着宽檐斗笠,在泥泞中来回奔忙:他们有的正小心翼翼地用巨大油布或草席,为娇贵花株搭起临时的遮雨棚;有的则忙着疏通田垄间的沟渠,确保雨水能及时排走,不至于涝了花根;还有的仔细检查着花苞和枝叶,将那些被风雨打伤的轻轻剪去。
在这片忙碌景象的中心,站着一个同样穿着油布雨披、戴着斗笠的身影,那人身形利落,正指着几处花丛,声音透过雨幕清晰地传来,指挥着众人:
“……这边几株‘姚黄’花苞太沉,再支结实些!雨水浸了花心就毁了!”
“……东头那片芍药排水沟再清一遍!水流要畅!”
“……被风打折的枝条都仔细收好,别混进花篮里!”
正是崔清书。
雨水顺着清书娘子的斗笠边缘滴落,溅在泥地上,那本白皙莹润的脸颊因湿冷空气而泛起微红,但她的眼神却锐利专注,紧盯每一处需要照料的花田。
应槐灵撑着伞,一时忘了迈步。
眼前的崔清书,与在崔府时安静内敛、即便面对崔家兄长也言语淡然的崔三娘简直判若两人。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位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她就在这风雨泥泞中,守护着她的疆土与心血。
这份对产业的珍视、这份亲力亲为的投入、这份专注踏实的勤恳,犹如一道无形冲击,直直撞入应槐灵心底。
她忽然想起,她也曾动用过属于崔清婉的钱财。虽然是为了帮扶困苦人家,还有因这身份招惹事端后的必要通融,但毕竟是属于原身的钱财,她就这么动用了,是否不太合适?
即便她会是崔清婉的救命恩人,即便崔清婉魂体归来后多半也不会在意,可她也不能理所当然地为这个基本已知的结果而忽略了其中必须要进行的过程。
她不能高高在上地以行善者自居,这是她的处世原则。
“阿婉?”
崔清书看到她,便快步从雨中走来,代距离稍近时,崔清书扶了扶斗笠,像是确认般又打量她几眼,话音里藏不住的惊讶和关切,
“这样的雨天怎么不在府里歇着,外面湿气重,快随我进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