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皓羿甚至没有去想,她为何会在此,为何如此快乐,他只是被她的情绪深深感染,心底只剩下纯粹的愉悦。
可他的驻足凝视终究还是惊扰到她——
槐树下的身影猛地一顿,女子抬起头来。当看清来人是他时,那双清澈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是一丝不安,原本白皙的脸颊也于瞬间飞快地泛起浅浅红晕。
只是不知是因为刚才跳跃的微喘,还是被他撞见这幼稚举动的羞赧。
不过女子很快便稳住心神,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挺直纤细背脊,明亮双眸也恢复了惯有的机敏与从容,只是耳根处那抹未褪尽的粉色,还是泄露了方才的片刻慌乱。
崔皓羿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全然的包容快步走上前去。
“总算寻到娘子,无事便好。”他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丝毫不见方才的焦灼。
待走近了,他微敛目光,尽量自然而不冒犯地打量对方:
发丝、脖颈、衣袖,竭力克制的视线最终落在她那双精巧的翘头履上——鞋尖至侧帮沾了不少湿润泥土块儿与细小的草木碎屑,和鞋面上的精致绣纹对比来看,简直格格不入。
“娘子的鞋履脏了。”
崔皓羿温声道,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切。话音未落,他已极其自然地蹲下身去,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容羿为娘子简要清理一番。”
“欸——不用不用!”
她显然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体后撤,想要把脚缩回去。
就在她缩脚的瞬间,崔皓羿眸色几不可察地暗沉了一瞬:先前宴席上,好友裴如信尚能光明正大地护在她身侧、为她挡开桓王纠缠;而此刻自己连替她擦去一点泥污都显得逾矩、甚至还引得她退缩。
如此对比,顷刻化作一股苦涩激流,瞬时冲垮了崔皓羿引以为傲的克制。
他几乎是失礼地、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迅捷而坚定地用宽大手掌一下子托握住了她抬起的鞋底。
“娘子且等等,”
崔皓羿抬起头,仰视着她,澄湛眼眸中竟带着一丝近乎乞求的急迫与认真,他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羿很快就好,必不会让娘子为难,请娘子……等等。”
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力度和那份不同寻常的急切恳求,她微微一怔,缩脚的动作停滞在半途。
转眸再对上他眼中那份复杂难辨但却无比坚定的情绪,她心头莫名一软,脚下反抗的力道也悄然卸去,最终化作了一声轻细应允:
“那,有劳崔郎君了。”
她不再试图缩回脚,只是静静站于原地,任由他动作。
崔皓羿见她应允,心中那股苦涩激流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所取代。
他迅速收回托住鞋底的手掌,转而动作利落地解下背后那件沾染了风尘、甚至带着些许磨损痕迹的红袍,而后仔细地将其平整铺在槐树虬结粗壮的树根上。
“娘子请坐。”他抬起小臂示意对方扶着他倚坐下去,话音里也满是体贴。
她依言,指尖轻轻搭上他的小臂,借由他的支撑,小心地侧身坐在那铺开的红袍上。
崔皓羿见她已安坐好,转而又摘下头上银盔放于一旁,然后抬手,干脆利落地扯下裹发的素色软巾。他捏着巾子一角,用力一抖展开,接着便蹲下身去,极其认真地、一点一点擦拭起她鞋侧沾染的污泥。
他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手中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尖隔着柔软布巾,小心拂过绣纹边缘,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而他每一次布巾拂过鞋面,都带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布巾摩擦鞋面的细微“簌簌”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空灵鸟鸣。
在这沉默的擦拭中,一丝微妙的尴尬气氛也弥漫开来,但崔皓羿却恍若未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双精致的翘头履上,他只觉每拂去一点污泥,心底那份想要守护她的念头就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无关崔家,无关身份,只为眼前这个灵魂。
但她不一样,为了打破这令人心头发紧的寂静,她目光四下扫视,最终落在了身下余出一角的殷红上。
“咳,”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这毕竟是跟随崔郎君剿过匪、立过功的战袍,如今被我这般随意垫在身下坐着,实在是大材小用,太过委屈它了。”
崔皓羿擦拭的动作未停,头也未抬,只是低沉而清晰地回应道:
“剿匪时,它是袍,能护一方安宁;此刻,它是布,可护娘子免染尘泥。只要物尽其用,护住了该护的,便不算委屈,便是值得。”
话语简短有力,直指核心,但那份“值得”的份量,却让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寂静再次弥漫,林间的湿气仿佛更重了些,还浸着凉意。
她似乎更不自在了,急于找些话题来填补这令人心跳加速的空白。
目光再次向四下探寻,掠过幽深的林木,掠过盘错的树根,最后竟不由自主地眺看向身后的葳蕤古槐之上,视线仿佛穿透了浓密的枝叶,望向那不可知的深处,方才她于林中的诡妙经历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对了崔郎君!”
她的声音忽然带上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刚刚的尴尬被分享的冲动所取代,连语速也不自觉轻快起来,
“我刚刚在这林子里,可遇到了不得了的大事!我最先是在道上远远瞧见一棵大树在发光!喏,就是身后这棵槐树!它通体都蒙着一层绿莹莹的光,特别神奇!然后更绝的是,我走过来一看居然还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
她噼里啪啦地说着,语速飞快:
“你猜是谁?就是当年给你那块玉蝉的人!那个神秘的‘玉旸子’!我原本还以为你说的真人会是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呢!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少年~”
“他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不过穿的可讲究了,又是鹤啊又是鹿的,还是金丝绣的呢!他脖子上戴的如意锁可漂亮呢,好像是金镶玉的……哦对!最神奇的是他的眼睛,居然是浅金色的!他说话文绉绉的,自称是山鬼,那一本正经地可有意思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全然沉浸在那份奇遇带来的震撼里,笑谈间,也暂时忘却了方才的尴尬。
崔皓羿依旧蹲在她身边,认真擦拭着最后一点泥痕。
听着她轻快如珠落玉盘的话语,感受着她语气中那份鲜活与惊奇,崔皓羿心中一片温软,仿佛被暖阳熨帖过,连带唇角都噙有一丝他未察觉的纵容笑意,擦拭的动作也更加轻柔。
他并未追问细节,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温和应着:
“嗯。”
“是吗?”
“竟如此?”
“好。”
简单的回应,却带着全然的倾听和包容,在暮色中的古槐下,气氛已悄然变得温馨宁静。
突然,她的声音顿住,像是猛然间回想起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她微微前倾了下身子,又弯下腰,凑近到低头为她清理鞋上污泥的崔皓羿耳边,语气里还带着一种郑重其事又掩饰不住兴奋的宣告:
“崔郎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了!”
崔皓羿擦拭的动作骤然停滞,仿佛一道无声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
就在这一刹那!
仿佛天意垂怜,那悬于穹顶的厚重乌云,竟豁然洞开一道狭长缝隙!
一缕近乎刺目的、金红色的、凝聚了所有暮色余晖的日光,如同神祇投下的数把光箭,精准无比地、斜着贯穿云层,直射而下!
而这束光,却不偏不倚,正正打在了她因弯腰俯身而垂坠的发髻之上!
霎时间,万千青丝被镀上一层流动的、耀眼的金芒,璀璨夺目,光华流转,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炽烈的光晕之中。
强烈的光线让崔皓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下意识眯起双目——逆光之中,他仰视着的这张属于他胞妹崔清婉的脸庞,竟因被笼罩在炫目光晕中而隐晦难辨,那原本熟悉的五官轮廓也藏于浓重阴影中,只剩下一个被璀璨金光勾勒出的朦胧剪影。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只听到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穿透了这刹那的光华与寂静,清晰地、带着宿命般的回响,直直撞入他的心底:
“应槐灵。”
“我是说,我的名字叫做——应、槐、灵。”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应槐灵。
他凝视着光晕中模糊的容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伴随着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了他灵魂深处。
而萦绕在他心头之上,贯穿过去与未来的闷热压抑,竟在这一刻,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他好像在与世隔绝的孤山密林之间,在由宗族与礼法砌成的围墙之中,听到了不属于此处的声音。
她灵动且温柔,聪慧而善良,甚至她还有绝对的自我……和自由。
他向来奉行克己之道,可唯独面对她时,他的心难以抑制地欢欣鼓舞,他想要靠近、再靠近,他贪恋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自私地想要玉旸子不要出现,起码,不要出现地这么早,他还想与她再相处一段时光,就当是,让他做个长一点儿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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