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玉苑内,药香与清淡的粥米气息交织,替代了往日的熏香。
崔家四娘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在崔府上下看来是连日奔波、暑气侵体所致。
请来的医官诊过脉,也只道是“劳倦伤脾,暑湿困阻”,开了几剂清暑益气、调理脾胃的方子,嘱咐静养,饮食务必清淡,切忌再受风邪或劳心劳力。
应槐灵依言卧床。
最初的昏沉过去后,身体里被抽干的力气,在绵长睡眠和云岫、晴眉变着法子调理的汤羹粥糜滋养下,正一丝丝地重新凝聚。
不过三五日光景,那恼人的天旋地转之感已消,她的手脚也不再虚浮无力,唇色虽仍显淡白,但行动间已无大碍。
然而,身体在好转,心却像沉在古井里,被冰冷井水浸泡得发胀,让她无法安宁。
夜幕低垂,烛影摇红,她饮下最后一盏温热的安神汤药,然后被云岫、晴眉妥帖安置在柔软衾被之中,意识便会乖顺地渐渐沉入混沌边缘。
可每当此时,那白日里被理智强行压下的种种心绪,就会挣脱束缚,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梦中反复出现的,是崔皓羿离开崔府的一幕。
其实并非她亲眼所见,但却在她臆想的画面里无比清晰:
他身姿挺拔如松,步履却格外沉重,那张素来温润亲和的侧脸线条紧绷如铁,眉宇间凝结的除却惯有的愁绪,还有一丝罕见的冷漠。
他未曾回头,一次也没有,就那般决绝沉默地穿过重门叠院,走向那扇象征着永诀的朱漆大门。
而每一道门在他身后“哐当”合上的巨响,都如同重锤击石般狠狠砸向她心口,让她在濒临窒息的痛苦中骤然惊醒。
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应槐灵拥被坐起,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纤指深深陷入丝绸被面,试图抓住什么。
“他走了,这是好事……‘发乎情、止乎礼’,对,他做得很对……这是最应该的结局……”
她呢喃着,一遍遍告诫自己,可声音虚弱得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梦中那道背影越是决然,醒来后贯穿于她心口的那处刺痛便越明显,明明最先选择避开的是她,明明不给对方留余地的是她,可怎么……难过的也是她?
“我舍不得?”
“我竟还会舍不得?”
原来不得相见并不会阻断思念,只会让思念更剧。
无论她用怎样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可只要停下来,过往回忆就像爬满旷野的荆棘,破土疯长,然后又紧紧勒上她的理智。
“但他是崔清婉的兄长,与这副身躯血脉相连,更况且他还成了亲,他是杨简仪的夫君——”
“我怎能如此不堪?不,我不能,绝不能……”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压倒了她,自厌、愧疚,强烈情绪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恨她从一开始就松懈的情感,她恨她对崔皓羿目光的触动,当然,她更恨的,是此刻在她内心深处不断外溢的失落。
白日里,她强打起精神,既然身子骨已能支撑,她便不再整日卧于榻上。
吩咐云岫将崔清婉名下那些铺面、田庄的账册契书悉数搬至灼玉苑,她倚在窗畔铺了细簟的矮榻上,借着窗外明亮日光,一页页翻看那些字迹或潦草或工整的流水账。
一会儿增添几笔只有她才明白的记号,一会儿圈几处她看不大明白的字词。
其余时间,她尽可能凝起注意力,让自己专心思索着如何整顿、规划这些产业前程——
既计算着盈亏损益,又盘算着开源节流,还思量着如何用这些资财,去填补她之前“理所当然”动用的亏欠,为日后可能的使用积攒些本金。
这务实而具体的忙碌,像一道拦洪坝,暂时挡住她的汹涌心潮。
云岫与晴眉见自家四娘专注于此,神情沉静,只当是她静养得法,也跟着松了口气。
然而到了夜间,当烛火再次点燃,那堤坝便轰然倒塌。
噩梦侵扰与醒来后无休止的自我鞭笞,让她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紧绷的耗竭状态。
纵有汤药滋养着形骸,可她的面色却在几日的“好转”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苍白下去,眼下青影也愈发浓重,整个人透出一种被无形重负压垮的憔悴。
这夜,五月月华清冷如水,透过茜纱窗棂,在室内淌了一地银霜。
除却拆卸发髻,应槐灵盥洗时从不许人服侍,连换素绸寝衣时也要求旁人退至屋外,直到一切整理完毕,她才会唤云岫、晴眉进屋一看以便放心。
单薄烛光下,云岫看着自家四娘那张越发清减、锁着轻愁的脸庞,心像是被针扎过泛起一阵阵细密酸楚。
她想起那个风卷浓雾的深夜,想起她因去取物而侥幸独活的负罪感。
总算是老天开眼,将她的四娘还了回来,她云岫这条命,往后便是为了护着四娘,看着她平安喜乐。
可如今……四娘明明回来了,为何却比从前在桓王府时更添了苦楚,甚至,还多了缄默的疏离,她的四娘现在就连叹息一口也不肯。
“四娘,今日瞧着气色好了些,”
云岫替她仔细掖好薄衾的被角,声音放得极柔,努力带上点轻快,
“厨房用陈年绿豆并北杏仁细细熬了汤,小火煨着,明早起来用最是清润。四娘今夜定能安眠,一觉睡到天亮。”
应槐灵靠在床头,对云岫露出一个浅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她知晓云岫这几日的辛苦,更明白云岫眼中那份深藏的心疼与担忧,她不愿再让这份担忧加深。
“嗯,辛苦你与晴眉了,”她的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却刻意放得柔和,“这几日我睡得安稳多了,噩梦也少了,想来是快好了。你快去歇着吧,不必守我。”
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意味:“再这样熬下去,怕是你和晴眉先要累倒一个,到时候少了人伺候我这个病秧子,我可是会闹的。”
云岫被她逗得抿唇一笑,眼里的心疼却更深了。她如何看不出自家四娘强撑的轻松?那笑容里的勉强、眼底深处的疲惫与愁苦,都让她心如刀割。
“那四娘就大闹一场,任谁来了也不忍让,”
云岫强忍鼻尖的酸涩,笑着回应,“只可惜我与晴眉的身子骨壮实,怕是不能给四娘这个机会。您安心睡,我看您睡下了再走。”
“好。”
应槐灵顺从地应着,乖巧阖上眼帘,浓密长睫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仿佛真的沉入了梦乡。
云岫坐在脚踏边上,静静地凝望着她。
烛火跳跃,光晕笼罩着她沉睡的容颜,温柔、静谧,但也衬得那脸色愈发苍白、脆弱。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淌,窗外的蝉鸣也稀疏下来,夜更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岫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自家四娘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素绸寝衣柔软布料下,隐约有一个小小的、硬质的凸起。
是什么?
云岫微微蹙眉。
她记得四娘素来不喜贴身佩戴饰物,尤其安寝时更是如此。
怕是什么硬物硌着自家娘子,扰了难得的安眠,云岫犹豫了一瞬,还是极轻、极缓地伸出手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微敞的衣襟领口。
触手微凉,是块质地细腻的玉石。
云岫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如同拂去蝶翼上的微尘,两指轻轻捏住那玉石的边缘,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它从安睡者温热的怀中抽了出来。
一枚小巧玲珑的玉蝉,就这样静静躺在云岫掌心——玉质通透,雕工古拙,且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柔和的光泽。
云岫从未见过这枚玉蝉,更不知自家四娘何时得了它,又为何如此珍重地贴身藏着。而她只觉得这玉蝉虽小,握在手里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怕它掉落在被衾间,云岫便用自己随身的一方干净素帕将玉蝉仔细包裹妥帖。
她站起身来,目光在室内逡巡,只见床榻旁设有一张低矮的方形小几,几面光洁,上面只放着一盏温着的安神茶和一只小巧的螺钿漆盒。
云岫轻轻走过去,将包好的玉蝉稳妥放在漆盒旁边的光滑几面上。
这样,既不会遗失,明日四娘醒来也容易瞧见。
做完这一切,云岫又回首望了一眼沉睡中的四娘,确认对方呼吸依旧平稳悠长,未被惊动,这才稍稍安心。
吹熄床头的灯烛,只留下远处条案上一盏光线幽微的落地纱灯,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而就在玉蝉离体、被素帕包裹着置于冰凉木几上的瞬间,沉睡中,应槐灵本是在安稳浅滩上漫无目的地散步,却忽地被一股无法挣脱的巨力拖拽进冰冷粘稠的深渊。
梦境随即失控,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如海水般灌入她的口鼻,狰狞而疯狂——
一只沾有酒气的滚烫大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桓王红着眼尾面容扭曲,狞笑着便要将她拖入衣衫半敞的怀中:
“婉儿!你是我的!那商议来的休书根本不作数!你竟妄图以此摆脱我?做梦!跟我回去!我们还得做‘恩爱’夫妻!”
放手!我不是崔清婉!我不要跟你走!
她奋力挣扎,想要大声疾呼,可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在她张皇无措时,场景倏地切换。
一道高大身影如山般挡在她身前,遮蔽了桓王的狰狞面目。
是裴如信。
他微微侧首,轮廓分明的下颌在逆光中显得坚毅可靠,低沉嗓音带着一丝安抚之意:“婉娘莫惊。”
然而下一刻,裴如信却猛地转身冲她压来,强硬、不容抗拒,冰冷目光中还带着审视与无形算计的压迫感,将她困在方寸之地,避无可避!
光影再次扭曲。
石墙冰冷,蚁虫爬栏,空气潮湿发霉,隐隐还有腐肉血腥的恶臭。
她惊恐发现自己竟被关在昏暗牢狱之中!
污脏木栏外,穆飞柳纤然身影显现,那张分外秀气的少年面庞正噙着一抹如初见般天真而笃定笑意,仿佛在说着什么有趣情话。
只是那双细长明目,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少年薄唇开合,声音轻快:“娘子,惹了如此多的麻烦,这郡夫人的身份可还有趣?牢狱阴残,不如同我私奔,换个天地玩玩?”
话语轻佻,满是**裸的威胁与掌控。
她摇着头向后退去,直至贴上黏腻作呕的石壁。
牢狱外,甬道上人影憧憧,但冷漠如潮:
崔皓昌拄着拐杖,面色阴沉地走过,崔皓然一如往常般随在崔大郎君身侧,只是朝着她冷冷一瞥,二人步伐缓慢,却并未停留;
盛王、楚王的身影于远处模糊晃动,目光投来,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
细细辨听,还有承乐公主的张扬笑声传来,其中竟混有几分看戏的嘲弄。
他们如同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目光掠过她所在的囚笼,无一人驻足,无一人怜悯。
绝望,灭顶而来。
就在她心神俱裂之际,甬道尽头,那光线稍亮的地方,出现了此刻让她最恐惧却又最渴望的身影——崔皓羿。
身姿依旧挺拔,他的侧脸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平静无波,那宽大臂弯中,正亲密地依偎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
女子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隔着木栏极其清晰地向她投来一瞥。
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鄙夷,以及一种惋惜般的漠然。
“!”
应槐灵瞬间睁眼,思绪清明,仿佛她从未入睡,心脏疯狂撞击胸腔,好似即刻便要破膛而出。
霎时,冷汗浸透她单薄寝衣,又冰冷黏腻地贴在身上。
她应该张口然后夸张地喘着粗气,但她没有,她像是被咒言定住一般,只能保持着入睡前姿势,不断地加快交换气体的速度。
夜,死寂无声。
只有她喉咙间发出的嘶哑抽气声在空旷内室不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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