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啁啾,掠过竹梢,翻过几重绿意;院角青石缸瓮,几茎白莲在风中曳动,莲叶轻擦,簌簌作响。
精舍内,檀香烟迹笔直,未被屋外鲜活惊扰半分。
应槐灵跪坐蒲团之上,腰背笔直,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死死锁在矮几上那尊小巧铜炉里升起的檀烟上,一丝一绺、纹丝不乱。
晨光自她身后纸窗斜入,在她肩头镀上一层浅金。
若是有人窥看,定说她诚心礼佛、颇有慧根。
可无人知晓,她只是不敢迎上旁侧的灼热目光。
她本想好的,将目前集来的消息一应吐露,然后快刀斩乱麻般将他的情意回绝,最后潇洒走人。
只是想象美好,但现实坎坷。
点了胭脂的双唇无声开合几次,终究没能吐出一字话音。
“暑气渐盛,望娘子多加珍重,避热邪侵体。”
崔皓羿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低沉温和,他并未靠近,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轻落在她紧绷侧影上。
“羿无意指摘娘子经办家业,只是忧心娘子身体。”
似是斟酌措辞,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非羿独怜这身躯,实因娘子屈就其中,羿不忍娘子再受痛楚。”
“……多谢好意。”
应槐灵目光未抬,仍旧盯着矮几上的香炉。
见她如此,崔皓羿眸色微暗,终是向前迈了半步,停在悬着古旧山水画的墙边。
“营生买卖,须寸金寸积;稼穑田亩,待秋成打粮。阿婉嫁妆底细,我虽为兄长,确实不知。若娘子……若娘子眼下有需,又不嫌弃,请将数额告与我知。羿历年俸禄、赏赐,尚有薄蓄,或可解娘子烦忧。”
言辞恳切,神色谦卑,堂堂羽林中郎将如此低声下气,本该令人动容,可应槐灵目不斜视,连呼吸节奏都未改变分毫。
“算不上烦忧,只是不愿亏欠。”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接下来的话语快而清晰,如同背诵烂熟于心的条则法规:
“自你离京,我所获线索,樛木皆已转达。那妇人家中藏有太子密纹一事,我无从得知更多线索,只是在盛王山庄时,我曾与太子有短暂照面。”
“依太子言语神色,他不喜我是真,可碍于崔大郎君情分,他不会害我也是真……且大郎君现今所行计划,太子似乎并不知情。”
“绘有太子密纹的布料是裴如信交予我的,我知你与他是至交好友,我本不该起此心思。只是宴会上,杨女史多行刁难,但被我私下质问,她却坦言她不过是受人之托、趋利行事,且话里话外都暗示裴如信早已知情,反倒是李澈另有冤屈。”
“事情真假,你有你的判断准则,我也有我的。”
她抬手伸向案上香炉,扣着铜金色的炉脚小心转动,不知是瞧它不顺眼,还是遮掩自己本心:
“正如火药一事——”
“其实承乐公主无心也好、刻意也罢,总之她将清婉娘子遇袭的真相引向盛王一方,我相信,承乐公主敢如此炫耀,必定得了确切消息,只是这事是否只有盛王掺和,我并不肯定。”
“我愚笨自大,那日一时冲动,轻易应答你的请求,却不曾想皇权倾轧如此诡谲,绝非我一人可勘破……”
“这两月有余,我日夜悬心,不得喘息。”
“我说这话,并非后悔,只是……”
应槐灵侧过脸来,本欲与他对视,但目光却只落在月白襕袍的襟口,不敢再上移半分。
“……只是感慨数日来自顾不暇,时至今日仍不知清婉娘子因何悲郁,我甚惭愧。”
“前几日的那场‘大病’,或许也算上天警醒,倒让我明白许多——我非天降文曲,更非大权在握,我须承认自己身份局限,”
“正如你能问询出那晚护送清婉娘子回府的仆人皆都单孤无亲友者,你又能探查到带离醉汉前往郊外者为任家车马。”
“你所能做的事,远比我容易,所以朝堂诸般诡秘,合该由你解决。”
“接下来,就请崔郎君与兄长们再亲近些,抛下心中芥蒂,借大郎君权势去查明硝石、硫磺流向,其中势必会有诸位权贵阻拦,唯请崔郎君多加留心,明晰那晚真凶。”
“至于我,其实我并不需要细究权贵们接近‘我’所求为何,我只需要探寻清婉娘子书信之事便可。”
“如今想来,这将近三月的时间,竟是被我浪费了。”
应槐灵抬起眼帘,迎着崔皓羿的目光,面上浮现出苦涩笑意,她声音沉缓,一字一句,意有所指。
“清婉娘子曾于书信中请求‘帮帮阿澈’,但自我醒后,我便对李澈拒之避之,做冷眼看客,根本无从知晓清婉娘子困郁于心究竟为何。”
“只因桓王作派,我向来不齿。”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颤动似有不忍,但口中坚决却又不松分毫。
“既有家室,就该约束自身,三妻四妾、沾花惹草,此非忠贞之人所为。”
“我听闻崔郎君自成婚以来,不曾纳妾,唯有杨大娘子一人为妻,想必崔郎君便是那忠贞之人,可对?”
察觉到崔皓羿眼中瞬间翻涌的沉痛愕然,她心头一刺,迅速垂下眼睫。
“郎君护妹之情令我敬重、郎君尊妻之行使我倾慕,愿郎君不负我望,与杨大娘子举案齐眉、白头——”
“我不要这样的倾慕。”
打断之语脱口而出,崔皓羿瞧见蒲团跪坐女子身躯一震,他自觉失言,不忍再语。
良久,他才蹙着眉头开口,声音轻得近乎耳语:
“我知你意……可若是、若是这场婚姻,本就是一场无奈,难道也得守着‘忠贞’,不能另寻慰藉吗?”
听罢这话,本心中愧疚的应槐灵却是陡然生怒,她猛地抬头,一脸愤然,咬牙切齿地道出一句句逼问:
“你说无奈?”
“什么无奈?何来无奈?”
“数年婚姻,竟以‘无奈’二字遮蔽,呵,崔郎君,莫非这才是你的为人?”
明明不愿这般言语,明明不想如此刻薄,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说出一句又一句尖酸无情的话,仿佛只有她尽全力指责对方了,她才能保全自己道德超然的形象。
“若是真心无奈,为何不一早回绝?”
“明明顺从是你,享受是你,如今说是无奈,不过是在为心猿意马找寻借口,当真可耻!”
话一出口,她便觉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她为自己虚伪感到恶心。
自责、悔恨,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却又故作高傲,末了,她还下意识找补,不让自己气势弱下来。
“总归桓王对清婉娘子还有几分真意,虽是滥情,却也能谅解……好过某人。”
这话说出来,应槐灵都觉得自己可笑,她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为李澈美化了几句。
明明李澈所行她也不喜,可在崔皓羿本忠于一人但意外“变心”的对比下,她反而能接受起来。
她才是最可耻的人。
“我并未——”
崔皓羿当即就要反驳,可刚吐露三个字,他便噎住再难言语。
因为没有抗争是他,选择顺从也是他,只是他并未享受婚姻。
他或许应该告诉眼前女子,他早在二人初次见面的那个午后便已透露过自己的隐情——
就藏在他曾说的几句玩闹话中,而他的妻子杨简仪,才是故事中心悦妙龄佳人的“三姐姐”,至于他,便是被兄长做主的软弱同窗。
当日那封暗信他并未看到,是二哥崔皓然无意中拆开,碍于此信件可让杨家声名俱毁,所以二哥也未声张,只是藏了信件。
又因杨简仪父亲是礼部尚书,为了权势,二哥便在隐瞒实情的情况下促使他娶了杨简仪。
杨简仪以为自己所求得义人相助,他以为这是家族的安排,于是婚事便稀里糊涂地成了。
直到成亲当夜,他遵照礼法行事时被杨简仪奋力抵抗,甚至他脸上挂了彩,他才在新娘子的哭诉声中明白了真相。
所幸二人只是衣衫凌乱,并未酿成大错,出于愧疚,也是出于无措,他最终选择帮自己名义上的妻子遮掩了这桩事。
但二哥崔皓然却于背地里以此事真相要挟杨家,迫使其为大哥崔皓昌朝堂助力。
成亲五年,杨简仪一直以病弱示众,实则是在他含华坊那处宅邸与情人共同生活。
眼下情况,他还未来得及杨简仪商议,他不知该如何与对方开口。
这些年来,杨家多受崔家指使,杨简仪虽有不满,却因他的庇护而不得不忍让。
崔、杨两家之间已由这场婚姻达到微妙平衡,杨家虽不满崔家郎君辖制做事,却也享受于和崔家结有姻亲的便利。
若是婚事被毁,这两家会如何相对,杨简仪又将面临怎样的侮辱谴责?他不敢想。
或许他应该把事情真相向他现在的心上人挑明,可挑明,应娘子就会答应吗?若是他最终解决未果,他岂不是,又将她拖进另一处深渊?
也许被误会是好的,待他安排好一切,他才能了无牵挂地表明心意。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翻腾,他最终竟将满腔委屈转变成这般表述:
“羿、羿明白娘子所指,羿不敢、也不忍委屈娘子。若得娘子垂青,羿自该结束现有婚事,许娘子正妻名分,三拜九叩迎娶入——”
“不行!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做!!”
这话使应槐灵再也无法端坐,她像被烫到般猛地弹起,三两步便冲到崔皓羿面前,一把攥紧了那月白襕袍的前襟!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弃!明明我说得已足够残忍!!”
“你听不明白吗?我刻薄,我恶毒,我的乖巧全是局势所迫下不得已的伪装,我对你如此无礼,我根本不值得!”
“羿深知娘子为人,娘子此刻所言,才是虚妄,”崔皓羿垂着目光注视着她,一如往常地温和笃定,“在羿心中,娘子最是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我说不值得!!”
她竟像一个无理哭闹的孩童,摇着头拼命喊叫,丝毫不顾忌一点形象。
怒吼一通后,她又梗着脖子,忍着酸涩发烫的眼眶怒狠狠直视崔皓羿:
“那好!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绝不会答应你!哪怕你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我也不会答应你!”
“你是能许一个正妻之位,可那又如何?难道正妻之位就能遮掩这段感情起始的不光彩?!”
明明是宣泄愤怒、无情挖苦,可当她声音出口,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嘶吼间还带着破音哭腔。
“我怎么能破坏别人的婚姻?!你怎敢如此待我!我怎能放任心意如此作践自己?!”
“我必须尊重我自己!!”
她因剧烈喘息而眼前发黑,可身形一晃之际,却被男子轻扶了下腰背。
崔皓羿的隐忍体贴,让她痛苦闭眼,她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许久,她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攥着对方衣襟的指尖开始缓慢抬起,只是松开时竟有几分眷恋。
应槐灵缓缓抚平被她抓皱的衣料,抬起头,平静望向他的双眼。
那双曾让她觉得盛着澄澈秋水的眸子,此刻正清晰映着她充满柔情哀意的脸。
“如果……我们之间真有情意,那我们就不该使任何一方因为这情意而变得不堪。”
“难道你认为的爱情,仅是□□缠绵、**放肆吗?”
她声音低缓沙哑,悲悯而真挚,
“崔郎,我们无法控制一些情感的萌发,可我们能够控制它的成长。”
“我爱我自己,所以我不允许我因为一个人、一段关系就变得敏感猜疑、自私自利;同样我也爱你,所以我不忍心看着你因为我变得受人唾弃、自怜自艾。”
“我不能接受我的好友因我蒙羞,我也不能接受我的父母因我遭人非议。”
“你有你的家室,我有我的身份,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与担当——”
“所以,就让我们到此为止,这才是对你我的尊重,也是对这份感情的尊重。”
崔皓羿仿佛被钉在原地,只能怔怔望着她,那深邃眼眸里翻涌着说不尽的痛苦、不甘,但最终只化作一片疼惜。
他嘴唇翕动,可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看着崔皓羿目光汹然未再言语,应槐灵忍着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滚烫,朝一旁窗外缱绻看去——
“知道么,雨落大地,或润生万物、或奔流大海,可总有人不识趣,非要困它于缸瓮之中,只为一株荷莲。”
“最终芳影伶仃,死水微腐,徒惹叹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宣泄出来的情绪全部收压回肺腑最深处,声音也再度平静疏离:
“崔郎君,你我二人不过是为了救清婉娘子而结缘,除却这般身份,我们不该再有多余的牵缠。”
“先前种种,只是误会。”
“郎君既已搬回自己府邸,合该与夫人琴瑟和鸣,方不负忠贞之道……如此,亦能得我敬重。”
话音落,她不再看他,决然转身。
石榴红的裙裾划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小气流,卷得几上檀烟袅袅盘旋。
她很庆幸,最后那番倾吐,他始终没有打断,而他的沉默恰好再一次证明,她的感情没有被辜负。
跨过门槛的瞬间,热泪裹含着心血,悄然砸落于精舍地板之上,洇开小片湿痕。
如此好的人,真可贵;
如此好的人,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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