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短促疑问于茶楼轻响,转瞬即逝,甚至让人产生方才未有人出声的错觉。
应槐灵迅速将目光垂落案上,紧盯杯内仍余少许的温茶,不让另外两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投资与倾慕异曲同工?
瞎扯,果然有些话和这个时代的人说不清楚。
她经营邸店、盘活人脉,如此不遗余力地打点崔清婉名下产业,哪儿有什么粉红泡泡的心思,她所求不过心安二字。
她自认她有些许“清高”,她就是想尽量不亏欠原主的,分毫皆然。
什么借由所谓“救命恩人”的身份来摆谱,拜托,这会磨损她完美好人的道德牌坊的。
怎么?难道不可以有这种对善良的纯粹虚荣心理吗?
应槐灵眼眸微转,低低瞧看放于茶案上盛有犀角珠的那枚精巧药囊,脑海不自觉却又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一早答应过崔皓羿,要帮他探寻这场意外的真相,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
所以她现在积攒钱财也是为了支撑日后行动,她理由很充分!
眼睫不自觉轻颤,应槐灵仍旧低眸,她未察觉到自己的出神。
那日春华灿烂,清晨雾气浸透羽林银甲,他带着不尽的温和与愧疚请求她以崔清婉的身份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只为寻找真相,给所有遇难者一个交代。
那时的她,怎么就不顾一切、怎么就轻易地应答下来,将自己全然交付于这场令人难以喘息的权力漩涡?
她应该只是被他的善良所打动,只是感慨一个世家子弟还会对下人有怜悯心思。
是的,应当是这样……
隐于案下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而后又松开,应槐灵的目光仍旧停留于药囊之上,只是呼吸兀地急促。
她二人初次相遇的画面越发清晰,记忆中,他似乎闪着光。
可那并不是她答应协助的理由,她当时只是被善良打动,当真仅是如此!
除非……她当真……
“倾慕”一词在脑海中再次炸响,一股混杂着惊惶与自厌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怎么会?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位有妇之夫存了这样不堪的心思?
翻江倒海般的呕意再度袭来。
应槐灵咬紧牙关,强抑恶心,沉默却泄愤似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岂料呕意未减,反因茶汤入腹而绞拧作痛。
“你……”
忘记是谁惊讶于她脸色突变,只记得最后是崔皓月一拍茶案,吸引了几人的注意。
“四姐!在这守着也没意思,不如让做弟弟的再带你去见识一下东市商铺的经营之道!论起这些门道,四姐还得与我多学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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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晨光已带有夏日灼意,透过茜纱窗棂,在灼玉苑的地板上投下细碎光斑。
妆台铜镜里的女子容颜姣好、气质娴雅,只是眉眼隐约透露出几分不安。
应槐灵还是不怎么习惯来自他人的服侍,可她确实也学不会盘绕高髻,且云岫、晴眉能做的最大妥协,也仅仅是让她亲自盥洗。
此刻她乖巧端坐,任凭云岫为她绾发——一股股青丝在对方手中灵巧转旋,或簪发钿、或别金钗,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昨日邸店活动的后续消息已然传来,除却极个别如燕御史那般清高孤介者,这场由她精心策划的“义诊”算得上成功。
今日一早,便有数位学子托小厮送来谢帖,感念“通达邸”为其扬名铺路。
这本该是让她松一口气的成果,但此刻听在耳中,却只觉一片空茫。
昨日茶楼之后,她也不好推辞,便在崔皓月的主导下逛了东市。
崔皓月其人,向来不羁,东市各铺店主虽知他是崔家四郎,却也因其随和爽朗,交谈起来恭敬而不怯怕。
而她遮掩了身份,随在崔皓月身边,也难得地感到一丝融入市井的舒心。
除了穆飞柳在一旁时不时挤兑裴如信的几句话以外,那些店铺掌柜热络的招呼,货物成色的品评,行情的探问,都带着一种鲜活的烟火气。
云中郡夫人,多么高贵的头衔,轻易就能将人从百姓中剥离出来,然后狂妄自大。
所幸,她尚未被这头衔彻底驯化,仍旧拥有普通人的感知。
大概是见过玉旸子后,又要回了自己的本名,所以她对自己不属于这方世界的念头越发清晰,也因此,她无法侵占有关崔清婉的一切。
其中也包括来自崔皓羿的感情。
尽管她心中明白,在崔皓羿眼中自己是一个陌生灵魂,所以这份情感,在他的认知里是“被允许”的,哪怕他已有家室。
可她不能。
她有她的原则与底线。
今天便是要说清的日子了。
“云岫,让我看看手臂如何了,还要不要擦药。”
发髻已盘好,妆容也服帖恰当,应槐灵自妆台一旁的匣子里取过小瓷瓶,轻轻拔开塞子。
“其实有晴眉为我盘发便足够,你该歇几天的。”
“四娘说的哪里话?奴的手臂不过是被抓破了皮,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岫拉起袖子晃了晃,语气轻松,
“四娘您看,伤口已经结痂,不妨事的,不必再擦药,所以四娘不要为此再忧心,仔细伤神。”
“唉……”
应槐灵无奈地摇摇头,她任凭云岫将装有药液的瓷瓶接过收好,目光中满是愧疚不忍,
“那日我身体不济,本是意外,你何苦来将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云岫,你是不是心理负担太大了?”
“‘心理负担’?奴听不明白四娘在说什么,”
云岫将瓷瓶放下,回头看向坐在月牙凳上的四娘,满目真挚,
“云岫只是觉得,上天垂怜四娘,也是给奴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若奴再侍奉不周,令四娘陷入危难,那云岫万死难辞其咎。”
“可你无需为此——”
还不等她说完,晴眉捧来几套衣裙询问:“四娘,今日出门要穿哪一身?”
闻言,应槐灵也止了话头,转而将目光投放到各色衣衫上:
最上面是她苏醒后便偏好的素雅襦裙,天水碧的料子,触手微凉,纹样简洁;
下面压着的,是崔清婉昔日会穿的几套,其中一件石榴红蹙金绣百蝶穿花的襦裙,华彩夺目,格外张扬。
指尖在那抹浓烈上停留片刻,她心念一动,定了主意:“就这件石榴红的……喜庆。”
“诶。”晴眉点点头,转身将其他衣裙收了起来。
云岫一怔,不知是欣喜还是讶异,但她并未多言,只是接过石榴红的襦裙后便伺候自家四娘更衣。
华艳衣裙上身,繁复刺绣包裹身躯,应槐灵望向镜中,只觉自己遥远陌生。
这样,便妥了。
前拥后簇,声势浩大,当崔家马车碾过栖凤城青石板的街路,属于云中郡夫人的议论再度扬起。
应槐灵靠着车壁,隔着衣料不住地描摹腰间暗袋里盛放着的玉蝉形状。
车窗外,市井喧嚣渐渐稀薄,在辘辘车轮声单调枯燥召唤下,城郊浓翠和断续蝉鸣伴在马车左右。
慈恩静林寺古朴的山门在望,空气中浮动的檀香越发清晰。
待她下了车,知客僧合十相迎,面容宁和。
“云岫,请你去大雄宝殿,替我上三柱头香,供奉香油,心诚些,就当我为自身祈福,求个……康泰顺遂。”
应槐灵定了定神,目光投向寺内深处,按照准备下的继续开口,
“晴眉去问问知客师父,点一盏长明灯需多少功德银两,仔细记下……我要去后山精舍抄经,需得极静,莫要使人打扰,抄完我自会寻你们。”
“喏。”
“喏。”
云岫、晴眉垂首应下,相伴便要离去,只是云岫走前几步后,却是脚步微顿。
她回首抬眼,目光落在自家四娘略显削瘦的脸庞上,欲言又止。
应槐灵只当她是担忧自己独处,或是觉得今日安排过于匆忙,于是扯起嘴角摆了摆手:“别担心我,去吧。”
得了这话,云岫眸间忧色并未完全散去,但终究化作一声沉闷应诺:“喏,四娘。”
待云岫身影隐入殿门,应槐灵方轻吁一口气。
一名面容沉穆的小沙弥无声上前,合十施礼:“女檀越,请随小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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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舍隐于后山一片幽深竹林之后,溪流潺潺之声自林间缝隙传来,更添几分出世清寂。
小沙弥将她引至一处挂着“静观”木牌的独立小院门前,便悄然退去。
应槐灵踱步进了院子,但又于素白纸门外停下脚步,胸腔内,鼓动清晰可闻。
她凝神片刻,指尖微凉,终是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室内极简,一尘不染。
一榻,一蒲团,一张矮几。
几上笔墨纸砚齐备,却纹丝未动,一只小巧的铜香炉逸出清淡檀烟,缭绕着佛龛中一尊低眉垂目的木雕小像。
一侧纸窗半开,窗外几竿翠竹疏影横斜,漏入些许草虫鸣唱。
崔皓羿已在室内。
他背对着门,临窗而立。
未着巡防宫城时的明光银甲,只着一袭素净的月白细麻襕袍,少了几分凛冽,平添几许沉静疏朗之气,倒与这佛门清境意味甚为相契。
不知是否等待已久,那颀长背影透出一丝紧绷。
推门声让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接。
空气凝滞,抽走了所有声响。
应槐灵预演了无数遍、冰冷决绝的对话,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也冻结在唇边。
那双一如初见般清湛的眼眸,此刻清晰映着她的身影——一袭耀眼刺目、不同平常的石榴红。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刻意装扮的熟悉模样,目光只在她脸上略作停留,随即便极其自然地向下扫过——最终,落点定格在她腰间。
那里,华美衣料勾勒出腰身曲线,却空空如也。
崔皓羿脸上没有过于明显的神情变化,甚至连眉峰也维持着方才的弧度。
只是,他眸中神采还是寸寸黯淡下去,不是顷刻间消散,而是一丝丝、一缕缕,缓缓消退。
一种平静而深沉的失落,如同盛夏潮气,瞬间弥漫开来,打湿他整个胸背。
他沉默着,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方才那份因环境而生的疏朗恬淡荡然无存,只余一片沉寂的荒原。
无声,却重若千钧,看着他这般失落,应槐灵只觉喉间一紧,呼吸都为之一滞。
不受控制般,她声音带着轻颤,辩解脱口而出:
“我、呃……那个鞶囊的机关,我尚未明白,所以玉蝉也没来得及放进去……”
话一出口,她便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为何要解释?她是在心软吗?还是在退让?
她分明特地换上代表崔清婉的华服,她早做好了斩断一切的准备,可为什么,为什么只是看着对方仿若全然接受的失落,她便会难过得做不到绝情?
当真可笑!
“是羿粗陋惯了,未将其中关窍详述明白。”
崔皓羿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看着她,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快地掠过,随即归于一种近乎温和的平静。
没有追问,没有怨怼,只有近乎理解的接纳,仿佛她这拙劣的苍白借口,已足够填平他心中那瞬间的荒芜。
如此卑微的姿态、如此简单的回应,却像一把坚钝的锉刀,缓慢而持续地磨砺着应槐灵的神经。
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懊悔与自我厌恶不断涌起,她精心构筑的堤坝,在这男人沉默的注视和温和的回应前,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自欺欺人。
她下意识收拢手指,以指节相互挤压的痛楚来提醒自己坚定立场,可那些早已备下的决绝之辞,却愈发沉重地淤塞心头,比来时更添几分酸涩,更加难以启齿。
精舍内,檀香依旧袅袅,唯余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胶着,纠缠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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