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沉沉,自巍峨的永安宫承天门起,一声叠着一声,穿透朱雀大街的喧嚣余烬,最终漫入鳞次栉比的坊市街巷。
坊市渐次关闭,白日喧嚣褪去,鲤泮帝都在零星燃起的灯火陪伴下,缓缓浸入一片墨蓝。
月白色身影在含华坊这处僻静宅邸的侧门台阶下,已不知伫立了多久,晚风吹动襕袍下摆,却吹不散男子眉宇间凝着的沉重。
崔皓羿盯看着紧闭的朱漆小门,最终,只是一声浓重却静默的叹息,他抬起手,指节轻叩门扉。
“笃、笃、笃”
叩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宅内先是沉寂片刻,才响起略显迟疑的脚步声。
门栓滑动,“吱呀”一声,门扉拉开一道缝隙,门房老仆带着疑惑将脸探了出来。
看清来人,老仆慌忙拉开半扇门,躬身行礼:“郎君?您怎地这时辰回来了?老奴以为您今夜又歇在崇德坊老宅了。”
老仆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开。
“……”
“已从老宅搬回,不会再过去叨扰了。”
夜色渐起,像是荒漠里篝火燃尽被卷起的灰,茫茫四散,泛着看不清的暗斑。
崔皓羿迈过门槛,夜风卷起他袍袖下摆,带来一丝凉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是惯常的温和。
但老仆还是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失落,老仆微微一怔,可碍于身份,只连声称是,小心地合拢了门。
这处位于含华坊的宅子,不大,甚至有些过于朴素,论起来,也与他羽林中郎将的身份不甚相称。
但胜在周遭清静,除却白日里不时传来的学童诵读声,基本上无人情搅扰。
其实早在数年前,趁着新皇即位、重返鲤泮皇都栖凤城时,崔大郎君特地在靠近永安宫的安兴坊购置了几处宅子,其中也预备了崔皓羿的新婚宅院。
只是婚后不过两月,崔皓羿便向崔大郎君推脱一番,携妻及少数仆从迁居至含华坊。
宅院小了,仆从少了,落在旁人眼中的分量,自然也就轻了。
“内人体弱,需静养,居所僻静,方能谢绝琐事。”——这是崔皓羿对外的说辞。
至于再有闲言,连当事人杨简仪都不甚在意,他又何必反应过度、徒增旁人谈资呢?
于崔皓羿而言,他从未将杨简仪看作是自己妻子,对方不过是一位需要他庇护的旧识罢了。
所以五年来,即便不断有“惧内”、“怜妻”的调侃传出,他也一并认下、一笑置之。
除却如今局面。
崔皓羿缓步踱向后院,步履沉沉,心头如压千钧巨石。
他很明白自己一会儿应当与杨简仪谈论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和离?假死?这些曾在灵光乍现时冒出的念头,此刻却显得如此突兀与残忍。
他怎么能在维持了五年婚姻假象后,猛然提出所谓的解决手段?
即便这场婚姻不过是他最后心软下的妥协。
可既然他做了,他便不能贸然将这场搭救中止——这不论是对杨简仪、还是对他自己,都极其不负责。
即便他真能狠下心“摆脱”杨简仪,哪怕他来日真的可以昧着良心不在意杨简仪处境,但他该如何面对应槐灵呢?
难不成他还能谄媚且无耻地说:
“槐娘,杨氏实非我妻,我已将她休弃回府,世人皆知她恋慕之人乃一女子,我未曾染指与她。我所心悦者,唯槐娘一人。”
那崔皓羿也确信,他的心上人绝不会因此而生出半点喜悦,甚至他的心上人只会在冷冷瞥视他一眼后便再无良言。
毕竟她是那样的自尊自爱,她怎会接受一个宵小之辈的追求?
如今他所能得到零星半点的垂青,全仰赖于他对胞妹的爱护与不曾纳妾的“忠贞”。
崔皓羿脚下步子一滞,眼中哀色更浓。
或许他不该如此急功近利,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但他心底却生出一股焦躁,他实在不认为他还有时间可以拖延犹豫下去。
今日上午约在静林寺的交谈,他看到了应槐灵的自责不安,他无法再用自己一厢情愿的倾慕来伤害对方。
而且……
崔皓羿眸色更暗,连夜风都小心停下脚步,徒留他一人沉闷。
应槐灵自静林寺下山回城时,他虽未现身,却于不远处暗中护送——只是不曾想对方并未回崔府,反而是前往了桓王府。
他本想着,应娘子此行是为了探寻真相从而接近桓王,但当他看到出王府时随在她身边的裴如信时,他还是慌了神。
双唇轻抿,举止矜持,每当那魁梧男子向清丽佳人搭话时,女子总是抬眼看去,而后又极快地垂下眼去。
她是在……羞涩么?
想到应槐灵欲语还休的神情,崔皓羿心中一紧,没来由地握紧拳头虚锤一下。
与裴如信知交多年,他深知对方为人忠义、沉稳可靠,裴如信若是有了意中人,必定坦率追求、不加遮掩,如今日这般。
倘若此为少年时,镇朔与阿婉也不失为一段良缘,兴许阿婉还能免去因嫁往桓王府所受的痛楚,从而做一位安乐无忧的将军夫人。
可偏是如今,可偏是她。
在镇朔眼中,他追求的是已然单身的云中郡夫人,家世相当、门第相配,所以他几乎是势在必得,但若他得知此时的“崔清婉”并非崔清婉呢?
以镇朔为人,他是会坚持,还是会放弃?
崔皓羿说不准。
他不敢赌。
思绪纷乱如麻,脚下却已行至内院门前。
院门紧闭,院内隐隐传来女子间低低的笑语声,崔皓羿深叹一口气,定了定神,抬手敲响院门——
“笃、笃”
院内笑语戛然而止。
片刻后,门扉“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身着藏蓝襦裙的女子见是崔皓羿,并未出言行礼,反倒是侧身迎其进院,而后又将门扉轻轻合上。
院内,杨简仪正俯身在石桌旁,借着月光赏看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
那妃色裙裾铺陈在青石地上,反倒衬得花苞愈发洁白玉润,微风吹来,将开未开的花丝轻颤摇曳,格外可怜。
听到动静,杨简仪直起身来,回首看向来人:
“原是含锋回来了。”
五年的庇护生活,安宁静谧,让她褪去了当初的惊惶苍白。
此时的杨简仪眉眼舒展,面若桃花,虽仍是世家贵女惯有的温吞矜持,却已非传言中弱不禁风的模样。
与崔皓羿对视间,她眼中立刻浮现出会见友人的温和笑意。
只是当她目光触及到崔皓羿眉宇时,不由得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如寻常问候般送上关切。
“夜色已深,含锋可曾用过晚膳?若未曾,便请尚真去吩咐厨下……”
“不必劳烦,”崔皓羿轻轻摇头,声音却异常滞涩,“……已用过了。”
“三郎君既已从崔府搬回,那今夜可要留宿?”
方才开门的藏蓝衣衫女子已走回杨简仪身侧,她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且她言语虽显恭敬,但对崔皓羿并无主仆间的规矩疏离。
“前日我自东市新进了一方冰鉴,说是可敛冰气延至整夜,我已将它安置在里屋隔间的榻边,暑气渐重,三郎君有冰鉴伴着,睡得也安稳些。”
女子口中的“隔间”,是这主屋里的一处小室,与杨简仪的卧榻仅一帘一屏之隔,是他们三人维系体面与界限的心照不宣。
“……有劳尚真娘子。”崔皓羿颔首致谢,嗓音依旧沉闷。
见他似有心事,藏蓝衣衫的女子与杨简仪交换了下眼神。
“含锋,”杨简仪语气轻柔,带着探询,“你有事要与我商议?”
庭院里一时寂静,只有蝉鸣声聒噪。
崔皓羿喉头滚动了一下,他避开了杨简仪的目光,视线落在那含苞待放的昙花上。
洁白花苞在月光下莹润如玉,竟让他莫名想起初见那日,应槐灵下水救人后自发梢滴落的水珠。
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羿,确有一事,心中煎熬,不知该如何启齿,更不知……该如何处置。”
干涩嗓音继续响起,顿挫中,似有希冀,又似绝望。
“倘若……倘若一个男子,身负婚约之名,心中却另有所属……那他,当如何自处?又当如何……方能不负于人,不负己心?”
小院瞬间安静下来,连蝉鸣也识趣地休憩片刻。
杨简仪明显一怔,侧首与藏蓝衣衫的女子对视一眼,二人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诧。
然而这惊诧只一瞬,杨简仪唇边便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
“原以为含锋从老宅搬回,是受了兄长责难,我与尚真还为此愧疚了几日。不曾想……竟是堂堂崔郎将为情所困,害了——相思疾?”
慢悠悠、轻飘飘,杨简仪说起话来还是寻常语气,只是那上扬的尾音格外撩人。
崔皓羿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未置可否,只是那默认的姿态却倍显沉重。
见他如此,杨简仪略一沉吟,温婉的声音再度响起:
“出身博陵崔氏,门第清华;位居羽林中郎将,前程锦绣;人品端方,性情温厚,更是有口皆碑、万里挑一。”
“如此出色的儿郎,怎会为相思所苦?”
细数着他的好,杨简仪试图以此宽解崔皓羿面上的哀愁,末了,她安抚的话中还添上一丝好奇:“难不成真有这不识璞玉的女子,拒绝了崔家三郎?”
“她神清目明,心有丘壑,是我德薄才疏、难得青睐。”
崔皓羿下意识便是维护澄清,然而话一出口,便对上杨简仪“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心中一紧,忙着错开视线,分不清是愧疚还是慌张。
可杨简仪没有在意他的闪躲,只是缓缓开口:
“所以……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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