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仪观察着崔皓羿的神色,见他蹙眉难言,便知自己说到了关键。
“我想,能得含锋钟情的娘子,定是兰心蕙质、见识不俗,既是如此佳人,又知含锋已有‘家室’,心存顾虑,不愿屈就,也是情理之中。”
杨简仪顿了顿,目光扫过身旁的罗尚真,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温柔,语气却更加清,
“我虽不为世俗所容,心中倾慕唯尚真一人,可同为女子,我还是知晓些女儿家的心思——清白女儿,谁愿为人妾室,终生矮人一头?此乃人之常情。”
“她……”
崔皓羿本想再辩解几句,诸如应槐灵并非全然在意名分,她的拒绝源于她自有的德行操守,源于她无法接受因一段感情伤害身边人,甚至包括杨简仪。
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一旦开口,杨简仪定然会刨根问底地问明他心上人的身份。
但应槐灵的身份,他如何能明说?更何况满栖凤城也寻不到这么一户应姓人家,这样一捅即破的谎言,他便是遮掩也难。
于是他只能顺着杨简仪的话,将满腹苦涩与无奈,化作一句沉重默认:“是我,我不敢委屈她。”
“含锋当真如此珍视这位娘子?”
杨简仪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她紧盯着崔皓羿,仿佛要穿透他眼底的阴霾,看清他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她在斟酌,也在权衡。
夜风为她眼中的郑重悄然停留,倒是方才还算有眼力见儿的蝉虫,此刻又开始了一声声枯燥而执拗的鸣叫。
沉默在庭院中弥漫,良久,杨简仪终于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依旧轻缓,只是话语中意外多了丝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既如此,那……你我二人,不如和离?”
轻飘飘一句话,像是无关紧要的一句闲语。
崔皓羿猝然抬首,他皱着眉头看向对方,仿佛才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位相处了五年的“妻子”。
震惊、错愕、还有一丝被看穿所有心思的狼狈。
他本应乐得这样的结果,既不是他主动提起,也能全他最初的打算。
可他却无法自拔地陷于良心的谴责。
或许他应当对本就属于他的自由再理直气壮些,但他的心地,却又不许他将杨简仪作为牺牲。
杨简仪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盆含苞的昙花旁,指尖并未触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凝视。
月光在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银辉,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早已深思熟虑过的事。
“含锋,当年那封求助信,是我唐突,将你卷入这场是非漩涡。”
“五年来,你庇护我,庇护尚真,恩情如山,我与尚真,铭感五内。”
杨简仪侧过身来,目光平静而坦然地直视着崔皓羿,句句诚恳,字字清晰。
“世人常说,杨、崔两家因着一门亲事,亲近非常,大有缔结百年姻亲之势。可我心下明白,那不过是崔家兄长借着我的亲笔书信,使我母家不得不受制于崔大郎君,成为崔家朝堂助力——”
她顿了顿,语气中没有怨怼,只有清醒的无奈,
“我说此言并非怨怼于你,只是事情发展实非我愿,家父处境亦令我心忧。”
“但我也清楚,而今一切,皆是我当年一意孤行,累母家至此、累你至此。”
杨简仪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却面露不忍的罗尚真,最后落回到崔皓羿身上,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况且,若无你,我或许早已被家族草草嫁人;若无你,这五年,我不可能与尚真有这般安生日子。”
她的声音低了几分:“其实我对你一直心怀愧疚。你本可置身事外,却因一时心软,担了这五年虚名,甚至……可能会误了终身。”
“我与尚真曾私下商议多次,这场婚姻于你,是禁锢自我的枷锁;于我们,是随时会被揭穿的隐患。其实我们早有解脱之心,只是苦无良机,亦不忍你独自承担后续风波。”
“解脱……”
崔皓羿喃喃重复着这个词,面上的愁苦并未完全散去,却还是艰难地牵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今日能与二位娘子坦白,且得二位如此体谅,羿感念非常。”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翻涌,
“两位娘子有成全之心,那合该由羿好好思量这‘两全之法’。为人为彻,羿当日既选择帮二位遮掩,如今便不会半途而废。若来日两位因此遭人非议,莫说羿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哪怕是她,也会埋怨于我。”
“嗯……”杨简仪低低感叹,却也不好言语。
崔皓羿沉吟片刻,轻声开口:“如此,谅羿斗胆相问,若羿将二位实情告知于她,不知——”
“含锋不可!”
杨简仪一改方才温吞模样,拒绝得果断。
见状,崔皓羿只是垂了垂目光,未再多言。
他是对应槐灵的为人有千百万个放心,可杨简仪并不了解,她会不安也是正常。
这时,一直沉默的罗尚真反倒向前一步:
“今日情形,我早有预料。不过三郎君仁义之至,处处为我二人考量,实属我未曾预料。”
她微微顿首,算是行了一礼,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却也直率,
“恕我言语无礼,其实在三月初,前桓王妃被休弃的消息传来,栖凤城议论纷纷之际,我与简仪除却担忧郡夫人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个念头便在我二人心中成型。”
“郡夫**事实属天灾,但我想,简仪或可依托此般情势,也设计一场‘病逝’,从而金蝉脱壳,彻底摆脱这‘崔杨氏’的身份,随我远离京都、归于市井……”
罗尚真字字句句,条理分明,将崔皓羿心中也曾闪过的、却不敢深想的念头,如此清晰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本该如释重负,可真到此刻,听着这顺理成章的计划,他却觉得心头那块巨石非但未消,反而压得他更加喘不过气,苦涩更深。
“此计……过于冒险,稍有不慎,非但‘病逝’之局难以圆融,更恐引来官府查探、家族深究。届时身份败露,你二人性命堪虞,更将累及杨氏门楣。还是暂且按下,我们另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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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绝不会答应你!哪怕你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我也不会答应你!”
“你是能许一个正妻之位,可那又如何?难道正妻之位就能遮掩这段感情起始的不光彩?!”
“我怎么能破坏别人的婚姻?!你怎敢如此待我!我怎能放任心意如此作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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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槐灵带着哭腔的嘶吼犹在耳边,崔皓羿心中一痛,开口时竟也染上一丝湿意。
“况且,并非这般,她就会接受我,”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自眼底漫出浓重疲惫与自嘲,嗓音滞涩嘶哑,“又或许,若是这般,她反而更不会接受我。”
末尾之语,轻若蚊蚋,崔皓羿说得苦涩。
他甚至开始懊悔今夜这番剖白,白日里的拒绝太过彻底,也太过凛冽,竟将他逼至绝境,让他将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掷地寄托在了这场虚妄婚姻的结束上。
可万一……万一这婚姻的结束,反而成了驱使她彻底远离自己的理由呢?
崔皓羿呼吸一滞,一股钝痛自胸口蔓延开来。
“怎会?”杨、罗二人对视一眼,皆是诧异。
杨简仪更是走上前两步,拧着细眉,目光紧紧盯视着崔皓羿,满脸困惑:
“我已将正妻之位‘归还’,扫清了含锋与这位娘子之间最大的名分障碍,她为何还不愿?她可曾言明,她所求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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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尊重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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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耳畔又响起哭吼,崔皓羿喉头一颤,澄湛明眸在月光下自责且不忍,“她只求一份敬重。”
“敬重?”
杨简仪和罗尚真面面相觑,对这个答案感到一种始料未及的困惑。
敬重?这算什么要求?
世间女子所求,或为名分,或为情意,或为安稳。这‘敬重’二字,未免过于……空泛?莫不是担忧含锋日后性情有变,待她不恭?
若是如此,她大可留下书信,一五一十地将崔皓羿这些年给予她的庇护与宽容细细道来,只要对方不介意她到时候“亡妻”的身份……
还不等二人细问这是何意时,一阵匆忙脚步赶至院落,惊扰了庭院中凝滞压抑的氛围。
“笃笃笃”
急促得近乎失礼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罗尚真反应极快,立刻上前轻启门扉——缝隙里,崔皓羿的近侍柏舟出现在门外。
见他额角带汗,气息急促,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罗尚真也不多语,侧身让过。
柏舟走进院内,仓促地吞咽几下,试图平复喘息,他目光飞快扫过,却见三人神色各异、气氛凝重,不由得怔忡一瞬。
但他旋即意识到事态紧急,顾不得礼数周全,只草草叉手一揖,便碎步抢至崔皓羿身侧,几乎是贴耳急语。
崔皓羿原本沉郁无力的神情瞬间剧变,他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涌出的先是极度的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但这狂喜几乎在下一秒就被一种更迫切的求证所取代。
“果真?!”
他失声低喝,声音因意外而略显拔高,他钳住柏舟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柏舟都没忍住“嘶”地咧了下嘴。
“那人现在何处?!”
柏舟被自家郎君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急忙回道:“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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