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轻言,气息犹如蛇信,试探着拂过应槐灵的脸颊。
既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仿佛她口中所说并非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反倒是几粒连宠物都算不上的草芥蝼蚁。
而她,不过是肆意挑动舌尖,便能裁决一条生命的来去生死。
应槐灵阴沉着脸,死盯着冯妈妈不断开合的鲜红双唇。
而冯妈妈看见应槐灵冷下去的脸色,非但不惧,反而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无赖得意。
“嗐——您别生气呀!您就算是瞪我,哪怕是气极了赏我两巴掌,这规矩啊,它也是这样!”
冯妈妈夸张地拍了拍那张浓妆铺面的脸,接着耸耸肩,摊开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往最绝了说,就算是您家中位高权重,一会儿领了官差将奴这儿全查了封了,可这市里坊间啊,多的是养倌儿的暗门子,您是查不完、封不完的!”
或许是看应槐灵面色愈发冰冷,又或许是端详出她身上衣料的价值不菲,这冯妈妈眼珠一转,谄笑着将嚣张狂妄收敛,再度攀谈时,语气中竟还带上几分莫名的“良苦用心”。
“说实在的,贵人娘子,您也别厌恶我们,归根到底,这是老天的安排。”
“您啊,上辈子行德积善,所以生来命贵;她们如今为娼为妓,乃是要偿还前生的孽债,这就是命数,强求不得,更何况……”
冯妈妈勾起目光,放肆地在应槐灵端庄姣好的面容上一扫,藏在眼尾的讨好立刻像山川般皱起沟壑。
垂涎、畏惧,却还有丝透露着细小恶意的亲近——
“更何况娘子您这通身的派头,无论是这绫罗绸缎,还是这珠玉环佩,哪一点不是由我们这种人‘贡’上去、‘纳’上去的?您再怎么良善,也不能一边儿享着世道的光鲜,一边儿断了奴的财路啊?”
“放肆!腌臜老货!”
云岫再也忍不住,一声厉喝便上前挡在应槐灵身前,她拧起柳眉,眼神凌厉,只恨近旁未有崔府家丁可供驱使: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等污言秽语攀扯我家娘子!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是——”
“好了,云岫。”
应槐灵眉头紧蹙,可声音却平静得出奇,以致于这番平稳之言能在瞬间便使云岫怒火熄灭,而后恭敬退于她身后。
她何尝不知,只要云岫亮出“云中郡夫人”的身份,那这老妈子一定会磕头求饶,哪怕单一“崔氏贵女”的名号,也足以使其惊惧不已、上赶着巴结讨好。
但这又如何?
难道她只是为了成全一出“反转打脸”的爽文戏码?
应槐灵合上眼帘,整个人仿若被浓重寂寥所笼罩,只留下轻颤气息悠长传出。
再虔诚的叩首,再恭敬的赔罪,也抹不去这倡馆里刚刚发生的凄厉惨叫,擦不去角落里的蜷缩女子身上的淤青,更改变不了这吃人的制度分毫。
冯妈子的话虽残忍恶毒,却也直白地警醒了她一番——她那看似唬人的身份碾压,于这腐朽根源,不过是扬汤止沸。
她就算帮得了被压迫的女子一时,又怎能搭救她们一世呢?
她终究是要回去的。
兀地,一丝懊悔又出现在应槐灵的心头。
她似乎总会因心头一软而卷入额外的麻烦,正如她最初应答崔皓羿那样。
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安稳待在这身躯一段时间就能回到自己世界,可怎么、怎么她就是按捺不住这颗轻率冲动的心?
“所以……我是真心后悔搅和进来吗?”
应槐灵突地在心底对自己发问,而几乎是即时,她也有了答案。
她那一瞬的悔意,只不过是在面对隐约可知的巨大困难时,陷入了惯有的软弱与退让。
这不是她的错,这只是正常的心理状态,这甚至称不上一个“毛病”,所以没关系的,她可以克服。
“你是生意人,自有你的道理。”
应槐灵缓缓睁开眼,双目清明,她坦然而笃定地看向冯妈妈,话音干脆,
“在这儿,我不与你辩论何为高低、何为贵贱,我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吧——今日,我还是要赎人。”
听罢此言,冯妈妈那粉白妆面上的两道墨眉即刻挑起,满脸的惊疑。
“请备笔墨,我有些话想问问这些倌人,你也不必推脱回绝,你应当明白,今日于你,将是一桩大‘买卖’。”
言及于此,应槐灵略一沉吟,接着她下颌轻扬,又是一字一句地砸向冯妈妈心尖,
“我在此允诺,凡你舍下倌人,只要合我心意者,我皆以三倍身价赎身。”
话音未尽,已惹得云岫一脸惊愕,带着满眼的不解看向她。
“四娘!您这是……”
“三倍!!”
冯妈妈陷入狂喜之中,跺着脚“啪”地一合掌,整个人简直要忘乎所以地扑上前来扯拽应槐灵的衣袖摇晃。
但还是云岫的瞪视过于威严,硬生生将她的放肆逼退,她讪讪收回伸出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搓握起了双手。
“哎!哎!娘子菩萨心肠!笔墨纸砚老奴这儿一应皆有,请您万不要嫌弃,先随老奴去往厅室暂歇,奴这就遣人下去准备!”
冯妈妈忙不迭地应着,脸上谄媚几乎要溢出来,随后她扭过头一边扬手差使下人忙活,一边耷拉过眼儿扫向地上蜷缩着的少女,捏着嗓子教训道:
“还在这儿杵着装一副死样子?真是没点眼力见儿!”
“没听见贵人发话嘛,还不趁着空隙儿理理发丝,整整脸面!你们要是能得贵人相中,这往后的日子,怎么着也比现在好啊~”
“可别说妈妈不疼你们,人能活出个什么样儿来,全凭个人的造化,你们将来飞黄腾达了,妈妈也跟着你们沾光不是?”
……
阴暗宅院内,竟能圈囚着三十七名待入市的少男少女,而应槐灵所赎回的,不过七位。
此举耗费银两近万,想来她“出手阔绰”的名号不日便可传遍皇都。
一掷万金为倡优赎身——这般行径落在世家贵胄眼中,堪称离经叛道、荒诞不经;而落在寻常百姓眼中,更是茶余饭后的尚好谈资。
或许会有人讥讽崔家四娘是被休后失心疯;
或许会有人猜测云中郡夫人是借机敛名;
说不定还有恶意揣度的,说她要用这些倡优讨好当朝新贵们,以便达成什么不干不净的目的……
即将喧沸的暗潮已在巷间流动,但此时,崔家马车却因几位寻上前来的端肃随从相伴而显得格外平静。
应槐灵独自坐在独属于她的宽敞车厢里,纱帘下垂,似乎隔绝了后方被临时租借来的青布小车。
而新赎出的五女两男就挤在那辆吱呀作响的小车上,虽无人管束照看,却十分乖巧懂事。
可能并非是乖巧,只是她们沉浸在被赎买的喜悦之中,不愿、也不敢出声吧?
万一一切只是场美梦,那也醒得迟一些才好……
应槐灵咬紧牙关,竭力克制涌上鼻腔的酸涩。
她觉得自己伟大吗?
并不。
相反,她心底无可救药地翻涌起一股浓烈的自我厌弃。
她知道的,她什么都没改变,她不过是借着当权者的威势强力抢夺了几缕本应自由的灵魂。
这些少男少女也许还在心中对她感恩戴德,可只有她清楚,拯救她们的这股力量,其实也是害她们沦落至此的根源。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兀地从应槐灵唇边溢出,她微微侧头,视线透过细密窗纱缝隙,投向熙攘依旧的街市。
安静跟随在缓行马车一旁的云岫听到声响,忙是凑近半步,可当她正要开口询问,却隔着纱帘看到了自家四娘近乎漠然的神色。
阳光透过窗纱,在那张清丽疏离的面上投下斑驳光影,明明灭灭。
在云岫迟疑的眼眸中,车中佳人朱唇轻启,吐出陌生两字——
“伪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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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豪掷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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