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栖羽阁的日子像窗外的溪水,看似平静地流淌着。白怀瑾依旧沉默,裴昭临也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是某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
接连几日放晴,晨光也显得格外慷慨。这日白怀瑾醒来,眼上的纱布因一夜辗转有些松脱。他自行拆下,准备更换,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窗边的身影吸引。
裴昭临已坐在那里,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手边是铺开的宣纸。晨光透过细竹帘,在他海蓝色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专注的侧影。他并未执笔,只是静静看着书,偶尔用手指在空气中虚划某个字的笔画,神态安宁,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一方书页之间。
白怀瑾拿着新纱布的手停在半空。他很久没有在这样安静的清晨,看到有人如此沉浸在一件寻常小事里。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是纯粹的、令人心安的宁和。
裴昭临似乎察觉到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白怀瑾立刻垂下眼睫,快速而略显笨拙地重新缠上纱布,动作带着被窥破的仓促。
“早。”裴昭临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很平静。
“……早。”一个极轻的音节从白怀瑾喉间逸出,几乎听不见。他系好纱布,重新躺下,面朝里,却再无睡意。鼻尖萦绕的不再只是药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令人安神的墨香。
日子便在这般静默的晨光中滑向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室内,白怀瑾坐在窗边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旧棋谱。裴昭临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的小榻上,并未看书,而是拿着一把刻刀,在雕刻一块小小的木料,看不出形状,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并不惹人厌烦,反而像某种规律的白噪音,与窗外偶尔的鸟鸣相和,让时间都显得慵懒起来。
忽然,一颗白色的棋子从棋篓边缘滚落,“嗒”的一声轻响,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恰好滚到裴昭临脚边。
刻刀的声音停了。裴昭临弯腰拾起,用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石棋子,抬眼看向白怀瑾:“这云子质地极好,可惜边缘有些磨损了。”
白怀瑾抿了抿唇,没说话。这副棋是叶淮序送的,他用了很久,上面的每一道痕迹都熟悉。
裴昭临将棋子递还给他,目光掠过他捏着棋谱微微用力的指尖,状似无意地道:“听闻西街新开了一家棋社,店主擅修旧物,尤其精通玉石养护。”
白怀瑾接过棋子,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依旧沉默,但握着棋子的手,却悄悄收紧了些。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
或许是那日午后的阳光太好,或许是裴昭临那句关于修棋的话让他心神松动,几日后的一个下午,白怀瑾鬼使神差地独自走到了静月阁旁的池塘边。
池水映着天光云影,几尾锦鲤悠然摆尾。他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覆着白纱的倒影,幼年与裴昭临在仙界莲池边嬉闹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浮现——那时阳光也这样好,他们为了争抢最后一块桂花糕,差点一起滚进池水里……
笑意还未抵达嘴角,更深的、冰冷的记忆便汹涌而来——八年前被推入冰河时刺骨的寒,挣扎时灌入口鼻的污水,无人回应的绝望……
心神剧烈震荡间,脚下湿润的青苔一滑!
“呃!”惊呼被池水吞没,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窒息感扼住喉咙,沉重的衣物拖拽着他下沉,白发在水中散开,如同绝望的水草。黑暗和冰冷再次将他笼罩。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一双手臂破开水面,有力地箍住他的腰,猛地将他带离那冰冷的深渊。
“哗啦——”
重见天日,白怀瑾剧烈地咳嗽着,肺里火烧火燎,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本能地死死抓住身边唯一的依靠,指尖深深陷入对方的衣襟。覆眼的纱布不知去向,瑰丽的赤瞳因惊惧和水汽显得一片茫然,只能映出裴昭临紧绷的、滴着水珠的脸庞。
裴昭临什么也没问,紫眸深沉如夜,手臂稳稳地托着他,快步涉水上岸,将他紧拥在怀,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大步流星地赶回栖羽阁。
回到栖羽阁,裴昭临立刻将白怀瑾安置在床榻上,用厚实的锦被将他层层裹紧。白怀瑾依旧止不住地颤抖,嘴唇冻得发紫,湿透的白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更添脆弱。
“冷……”他牙关打颤,无意识地低喃。
裴昭临眉头紧锁,迅速转身从柜中取出干燥的软布。他先动作轻柔地擦拭着白怀瑾不断滴水的白发,用布巾细细吸干发间的水分,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掠过他冰凉的耳廓和颈侧皮肤。
接着,他解开白怀瑾湿透的外袍和中衣,用另一块干燥的布巾擦拭他冰冷的身躯。他的动作很快,却并不粗鲁,避开所有可能引起不适的部位,专注于驱散那致命的寒意。当微温的布巾擦过冰冷的皮肤时,白怀瑾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抗拒,只是闭着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像受伤的蝶翼。
换上一身干爽柔软的里衣后,裴昭临又拧了热帕子,敷在他冰冷的额头上。温热的感觉让白怀瑾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裴昭临坐在榻边,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伸手探了探他颈侧的脉搏,感受到那过快但逐渐平稳的跳动,紧蹙的眉心才略微舒展。他拉过锦被,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离开,只是静静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守着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室内只剩下白怀瑾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因余悸而发出的细微抽气。
池水的寒凉到底还是侵入了身体。入夜后,白怀瑾发起了低烧,陷入纷乱痛苦的梦境。冰冷的雪地,挥舞的鞭影,叶淮序染血的脸……无数碎片交织,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别……淮序……”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额头沁出冷汗,身体却一阵阵发冷。
朦胧中,那只温热干燥的手掌再次覆上他的额头,指腹轻柔地拭去汗珠。有人靠近,替他掖紧被角,又将一个温热的、用细布包裹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他不停轻颤的手边。那是一个小巧的手炉,熨帖的温度透过布料缓缓驱散着他四肢百骸的寒意。
“没事了。”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镇定,“我在这里。”
白怀瑾迷迷糊糊地,循着那令人安心的暖意和声音,无意识地朝热源方向靠了靠,额头轻轻抵着榻边人的手臂。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沉入更深、更安稳的睡眠。
裴昭临看着主动偎依过来的人,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任由他靠着,放在他额上的手许久未曾移开。窗外月色清冷,室内只余两人逐渐同步的呼吸声,交织在药香与微弱炭火气的空气里。
次日清晨,白怀瑾在药香中醒来,烧已经退了,只觉得浑身乏力。他发现枕边除了惯常的蜜饯,还多了一小包用桑皮纸包着的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几片淡黄色的、散发着清甜气息的果干。
“这是……”
“糖渍枇杷,”裴昭临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他依旧坐在那里看书,仿佛一夜未离,“掌柜说对咳嗽好些。”
白怀瑾捏起一片放入口中,清润的甜意和一丝微酸在舌尖化开,喉间的干涩果然缓解不少。他垂下眼睫,低声道:“……多谢。”
“举手之劳。”裴昭临翻过一页书,语气平淡。
这般细致入微的照料持续了两三日,白怀瑾的身体才渐渐恢复。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暖金色,白怀瑾精神稍好,正靠在窗边软榻上小憩,裴昭临则在整理近日写的字稿。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外,带着几分犹豫。
裴昭临抬起头,看向院门方向。白怀瑾也缓缓睁开眼。
只见舟时宴站在那儿,手里没抱酒坛,却拧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看见阁内的两人,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站在门口做什么?”裴昭临放下手中的字稿,语气如常,“进来说话。”
舟时宴这才迈步进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裴兄,白兄……没打扰你们吧?”
白怀瑾摇了摇头,没说话。
裴昭临指了指旁边的石凳:“有事?”
舟时宴坐下,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憋了很久:“我……我这几日,总忍不住去想醉春风那位卿倾姑娘。”他脸上泛起苦恼的红晕,“我知道我不该……可她看起来,真的和那里其他人不一样。裴兄,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魔怔了?”
裴昭临尚未回答,一旁的叶淮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嘻嘻地搭上舟时宴的肩膀:“哎呦,我们舟侍卫这是开窍了?我就说嘛,美人当前,谁能不动心?”
舟时宴被他闹了个大红脸,窘迫地想要反驳。
叶淮序却不再逗他,转而看向裴昭临和白怀瑾,眼睛一亮:“正好你们都在!过几日城西有烟花大会,一年一度,最是热闹!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一起去!人多才有趣!”他特意朝舟时宴挤挤眼,“到时候,把那位卿倾姑娘也请上,如何?”
舟时宴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眼里却闪过一丝期待。
白怀瑾闻言,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他对人多喧闹之地向来敬而远之。
裴昭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并未立刻答应叶淮序,只是淡淡道:“届时再看怀瑾身体恢复得如何。”
叶淮序看了看白怀瑾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了然地点头:“也是,身体要紧。那你们先歇着,我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地拉着欲言又止的舟时宴走了。
庭院重新安静下来,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也隐没在山后。裴昭临看向窗边沉默的白怀瑾,晚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
“烟花大会,”裴昭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若不想去,不必勉强。”
白怀瑾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没有回答。阁内新点的灯烛散发出温暖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织出一幅美丽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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