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大会的喧嚣与华彩,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只是某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已然不同。
翌日清晨,白怀瑾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枕边放着那个栩栩如生的羽族面人,彩绘的羽毛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静静看了片刻,才小心地将它放在窗边小几上,与那副修好的棋具并排。
裴昭临依旧坐在窗边,今日看的却不是书,而是一封刚收到的信笺。见白怀瑾起身,他神色如常地将信纸折起收起,起身道:“早膳已备好,今日有新熬的荷叶粥。”
粥品清香,佐几样清淡小菜。白怀瑾安静地吃着,比往日似乎多用了一些。席间,裴昭临并未多言,只在他放下碗勺时,递过一杯清茶,随口道:“叶淮序一早派人送来些时新瓜果,说是昨日醉春风老板感念他照顾生意,特意送的。”
白怀瑾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轻轻“嗯”了一声。这种平淡的、分享日常琐碎的氛围,对他而言陌生却又并不令人抗拒。
午后,阳光透过竹帘,在棋盘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白怀瑾执白,裴昭临执黑,两人对弈。
棋风迥异。白怀瑾的棋路带着一种久经磨砺的谨慎与隐忍,步步为营,偶尔却又会走出一步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锋芒的险棋。裴昭临则沉稳大气,布局深远,看似随意落子,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扼住咽喉。
一局终了,竟是白怀瑾以半子险胜。
“承让。”白怀瑾声音很低,眼底却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亮光。
裴昭临看着棋盘,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把玩,忽然道:“你的棋路,不像寻常人家能教出来的。”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白怀瑾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篓,声音听不出情绪:“野路子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裴昭临不再追问,转而开始收拾棋盘。室内只剩下玉石棋子相碰的清脆声响。有些界限,彼此心照不宣,尚未到逾越之时。
平静了几日,舟时宴又耷拉着脑袋来了。这次他手里没拿酒,却揣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林姑娘说……喜欢吃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栗子放在石桌上,自己却没什么胃口,眉头拧成了疙瘩。
裴昭临正在给一盆新移栽的兰草浇水,闻言动作未停:“既知她喜欢,送去便是,何故烦恼?”
“我……我送了。”舟时宴挠头,“可她每次都很客气地道谢,然后……然后就没了。裴兄,白兄,你们说,她是不是其实……并不想收我的东西?”他的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患得患失的忐忑。
一直安静坐在廊下看雨的白怀瑾,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或许,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舟时宴一愣,看向白怀瑾。白怀瑾却已转过头,望着檐下成串滴落的雨珠,不再言语。他曾几何时,也曾因不知如何承受他人的好意而选择逃避。
裴昭临放下水壶,看向舟时宴:“真心待她,她自会感知。急躁不得。”
舟时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道:“裴兄,白兄,有件事……我想请白兄帮忙。”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白怀瑾转回头,覆眼的薄纱朝向舟时宴。
舟时宴深吸一口气:“是关于……‘狩羽’。”
这两个字一出,廊下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连裴昭临浇水的动作都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我身份不便,叶大哥目标又太大。”舟时宴恳切地看着白怀瑾,“白兄你……比较不引人注意,而且心思细。我想请你帮忙留意一下,城中是否有关于这个组织的蛛丝马迹。任何异常的人、事、流言都可以。”
白怀瑾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狩羽……悬赏羽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上的薄纱。
裴昭临走到白怀瑾身侧,目光掠过他微僵的指尖,对舟时宴道:“此事风险未知,怀瑾身体方愈,不宜涉险。”
舟时宴连忙道:“我明白!只是留意,绝不让白兄涉险!有任何发现,立刻告诉我或叶大哥,我们来处理!”他看向白怀瑾,眼神真诚而带着歉意,“我知道这请求唐突了,只是……我总觉得这个组织不简单,近来似乎有些隐秘的动向,心里不安。”
白怀瑾沉默着。雨声淅沥,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叶。过了许久,就在舟时宴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
答应了舟时宴的请求后,白怀瑾外出的次数悄然增多。他依旧蒙着白纱,穿着朴素,混迹于茶楼酒肆、市井街巷,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有些眼疾的闲散之人。
裴昭临并未阻拦,也未刻意跟随,只是在他每次出门前,会状似无意地提醒一句“早去早回”,或是在他归来时,备上一杯温热的、驱散寒气的茶水。有时,他会看似随意地问起街面上的趣闻,白怀瑾则会拣些无关紧要的说说,关于“狩羽”的线索,却始终闭口不谈。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白怀瑾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在城西一家鱼龙混杂的茶馆,他听见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压低声音谈论,说黑市上对“羽族之物”的收购价又翻了一番,尤其是带有灵气的羽毛或……瞳仁。说话之人眼神闪烁,带着贪婪与畏惧。
在一条暗巷的尽头,他瞥见一个身形鬼祟的人,正在向几个地痞分发绘有奇异鸟羽图案的符纸,声称能“辟邪招财”,代价是打探城中是否有“眼珠颜色异于常人”或“行踪诡秘的白发人”出现。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冰冷的针,刺穿着白怀瑾的神经。他变得更加沉默,夜间偶尔会被噩梦惊醒,梦中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着他的赤瞳。
这夜,白怀瑾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里衣。他坐起身,急促地喘息着,赤瞳在黑暗中因惊惧而微微收缩。
外间小榻上,裴昭临几乎在他坐起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听着内室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内室门边,轻轻敲了敲门框。
白怀瑾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门口。
“做噩梦了?”裴昭临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沉而平稳,“喝点水。”
他没有进去,只是将水杯放在门内的矮柜上,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榻上。
白怀瑾看着那杯水,在黑暗中僵坐了许久,才慢慢伸手端起。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抚平了梦魇带来的战栗。他躺回去,听着外间重新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这寂静的夜晚,似乎不再那么冰冷难熬。
次日,裴昭临仿佛什么也未发生,依旧看书、练字、照料花草。只是在白怀瑾准备再次出门时,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道:“今日我需去书肆寻几本古籍,与你同路。”
白怀瑾脚步一顿,没有拒绝。
书肆里,裴昭临专注地翻阅着那些晦涩的古籍。白怀瑾则在摆放杂谈志怪的书架前流连。他的目光掠过一本名为《四海异闻录》的旧书,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
随手翻开一页,恰好是关于“羽族”的记载。书中写道,羽族乃上古神鸟后裔,曾居于九天之上,其族中百年难出一位的“赤瞳者”,被视为天赋异禀,有沟通天地之能。然因其力量特殊,亦常遭觊觎。书中还模糊提及,上古时期曾有一场针对羽族的大劫,细节却语焉不详。但后来却把羽族形容的罪大恶极,这个转变实在突兀。
正当白怀瑾看得入神时,身旁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公子也对羽族轶事感兴趣?”
白怀瑾心中一惊,猛地合上书,抬头看见一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站在旁边,正含笑看着他。
裴昭临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目光平静地看向那文士:“先生对此亦有研究?”
文士笑了笑,摆摆手:“谈不上研究,只是年轻时喜好游历,道听途说些皮毛罢了。据说这羽族啊,如今踪迹难寻,倒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组织,打着他们的名号行事,真是……”他摇摇头,似有唏嘘,又像是意有所指。
这时,书肆掌柜招呼那文士,文士对裴裴昭临和白怀瑾点头致意,便转身离开了。
裴昭临看向白怀瑾手中紧握的书,轻声道:“若想看,买回去慢慢看便是。”
白怀瑾却将书放回了原处,低声道:“……不必了。”有些真相,知道的越多,或许越是沉重。
回府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白怀瑾看着走在前方半步的、挺拔的蓝色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裴昭临的陪伴,并不仅仅是巧合或善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密不透风的守护。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狩羽”的背后,似乎牵扯着更深的、关于他自身族群的隐秘。前路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他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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