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露再一次登堂入室。
落座折隽公子宫殿似的梳妆台前，两列三层的首饰盒展开，各色用具一应俱全。
贺铮也是一回生二回熟，问她：“这回准备扮谁？”
她嘿嘿一笑：“李大夫。你见过吗？”
贺铮顿了下，半边眉梢轻拧，点头：“见过。”
“？嗯？”认识这么久，尹清露也是能读懂一些折隽公子的面部表情了，现在这个神情明显是背后有什么瓜可吃，不像是**，那便可以追问，“什么情况？方便说吗？”
这人嘴上说着“方便说吗”，眼睛却忽闪忽闪的，八卦之意昭然若揭，贺铮轻轻一叹：“上月镇令长子桃花过敏，官府带李大夫来搜证物，非要在南风馆找到掺了桃花水的跌打药。”
哎呀？
这不是！第一天来仁乐镇上，从路人男子口中听到的故事吗！
传说中，厌恶与人来往的折隽公子飞檐走壁，惩治不怀好意的权贵之子的仁乐镇佳话。
贺铮就见对方那双眼的亮度更亮了，两颗冒着精光的灯泡逼近他，语气中全是揶揄：“偷偷问一下，那个，桃花水真的是你加的嘛？”
贺铮捏住她的下巴，将这颗脑袋推远了点：“坐好了，还化不化？”
“噢。”尹清露撇嘴坐直身子，“不说就算了，还威胁我？”
他唇角就勾起弧度，嗓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嗯，威胁你。”
果然，折隽公子心情很好。
上回邀请他表演，他偷着乐；这回叫他化妆，他明着乐。
尹清露也跟着心情很好，麻烦了贺铮这么多次，贺铮不告诉他有什么愿望，那尹清露就自己主动探索。
折隽公子卧房中有镶嵌玳瑁宝石的梳妆台，华贵首饰与衣服琳琅满目，却从不见他用它们装扮。
上回来借衣服时，贺铮背对着烛火晦暗不清的神情总是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和那夜半蹲在南风馆屋顶，眉眼舒畅、目光含笑的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没有言语表面，但能感觉到，他是喜欢、并且擅长做这些的。
也许有什么限制了他、阻止了他，尹清露不知道，如果贺铮自己也痛苦地选择压抑了这份感情、不愿意轻易施展，那就由她来提出“请求”，创造机会。
让贺铮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就是尹清露的报答。
“闭眼。”
尹清露依言闭上双眼，感受到贺铮抬起她的脸，水润的东西均匀涂抹在脸上。
整个仁乐镇人尽皆知的、不愿意与旁人接触的折隽公子就坐在她面前不到一臂处，膝头抵着膝头，长袖垂下落在她的腿上。
热度源源不断从面前传来。
尹清露不自觉屏住呼吸。
没人说话，气氛怪怪的，尹清露督促道：“你画得像一点啊，这次我的剧本是正儿八经的血社火表演，要骑马游街，离观众很近的。”
素质低下的尹导演一开口就是老PUA人了：“这本来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从不假手于人，这次意外受伤，才找你帮忙呢。我这是相信你的技术，别人求着给我装扮我还不愿意呢，机会难得，你可要把握住啊，画得好了，下次继续找你。”
又轻又短促的笑声从面前男人的嗓子里流淌而出，他没有拒绝、却也没答应，什么话都没有说。尹清露摸不准他的意思，正要换个策略，忽然感觉到什么冰凉的软膏落在了额头上。
“涂了什么东西？”
“李大夫年过半百，肌肤粗糙暗沉、纹理明显，额头与眼尾皆有皱纹，你既说观者距离近，那用膏体辅助最佳。”贺铮点了下她的额头，“好了，膏体凝固需要时间，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不要乱动。”
尹清露压住上扬的嘴角，故作遗憾地乖乖坐好。
内心狂喜，好啊！好啊！就知道折隽公子又专业、又用心！
太期待了！！
扁平的器具在膏体上压出一道又一道凹陷纹路，几只粗细不一的狼毫笔在眉弓骨、眼角、太阳穴、颧骨、眼睑处流转，不同的位置手法也不同，或反复快速轻点、或笔锋细细勾勒、或压重来回打转。
他动作快而准确，在一处只操作一次，从不返工、也不会回头修补。尹清露不禁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在胭脂铺中采购的场景，那时的折隽公子也是规划路线明晰、不走回头路。
没过多久，贺铮便道：“可以睁眼了。”
尹清露兴奋地睁开眼，凑到铜镜前——
她最近将原主粗糙的皮肤已经养得细腻白皙了不少，在折隽公子的“鬼斧神工”下，她的肌肤被染成了暗黄色，皱纹纹路自然，李大夫的暗斑被清晰准确地还原在她的脸上，甚至还有中老年人特有的松弛眼袋和法令纹。
当然，要是再来点……
她正要提出补充意见，一转头，贺铮拿着一排马鬓制成的假胡须等着她：“还有胡子。”
尹清露喜笑颜开，哈哈大笑起来，又默契、又称心如意的感觉充斥在胸腔中，将整颗心填得满满当当，她恨不得扑上去和人手拉手转圈圈：“贺铮，你真是太懂我了！”
胡子一贴，头发一盘。
尹清露顶着一颗李大夫的脑袋，在屋里嘚瑟。
奇迹换头术！
她花蝴蝶似的围着贺铮扑棱：“贺铮，你真是天才！”
贺铮瞧她这个兴奋劲儿，开始警觉，他那“别”字刚冒出半个音，就又被尹清露一套丝滑不停顿的连招打回：
“怎么说来着，啊！我想起来了，折隽公子，我是你十年老粉，崇拜你很久了！原来燕国古话不全面，世人皆知折隽公子所做胭脂能点石成金，世人不知折隽公子化妆技术比肩女娲造人！公子你不止是掌管美妆的神，还是掌管易容的神吧！唉，现在世道可真好，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神迹唔唔唔！！”
贺铮抬袖挡住她的嘴，整个人侧过身，勉强维持住平淡如水的神色，不看她：“你别说了。”
尹清露扒拉下他的手，顺势握在手里，终于如愿拽着他的胳膊摇晃：“贺铮啊，你帮了我大忙。真的，你是我见过化妆技术最厉害的人，还会做胭脂，简直人美心善手艺佳！”
攻击性太强，贺铮平日里如何有力气，此时也收不回被握在对方手心里的袖子，他耳廓都是红的，一转头，李大夫那张老头儿脸呲着牙冲他笑嘻嘻，褶子挤在一起，对他俏皮眨眼。
贺铮：“……”
犹如一盆冷水浇头，瞬间冷静下来了。
他收回衣袖，淡定起身：“来吧，给你挑衣服。”
后面尹清露收回快着凉的牙：“喂！你刚刚什么表情？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丑到你了？啊？啊？”
贺铮不说话，她邪魅一笑，扭着身子凑上去恶心他：“折隽公子，老夫来给你瞧病咯！”
小半个时辰后，仁乐镇主街。
日头彻底西沉，暑热稍稍散去，街上消食、散步的人来越来多。
学堂刚散学，王小姐邀请吕芝一同在茶馆品茗，昨日虽说向清露仙子娘娘诉说一通、心头轻松，但娘娘显灵后的言语她琢磨不透，想找个人寻求帮助。
她刚坐下与吕芝讲述了昨夜奇事，还未询问对方的看法，就听下方一阵骚动。
一人冲进茶馆大堂：“快看，外面有人游街表演！扮的是李大夫，一身血，甚是奇异！”
王吕两位女子坐在二楼雅间，窗外恰巧就是主街。闻言，王小姐猛地站起身推开窗向下看去，只见主街一头人挤人，似是簇拥着什么，人群向茶馆的方向移动，外围的民众不知情，要往前挤一探究竟。
随着人声越来越嘈杂，队伍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了被围在中心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
穿着朴素的靛青色葛布长袍，后背行医所用药箱，身躯稍显佝偻，面容老态，那模样，不是仁乐镇人人皆知的“李大夫”又是谁。
可令周围民众色变的是，一把细长尖锐的锥子直直从他眉心扎入，暗红浓稠的血液从伤口处淌了满脸，连他的胡须、衣袍、甚至双手的指甲缝里都沾上了血迹。
“李大夫”身后的药箱半敞，似有白骨与鬼面在其中若隐若现，缝隙中也渗出鲜血来。
何等惊悚，无论男女老少在看清坐在马上之人的装扮后都因畏惧而噤声了，仁乐镇、甚至整个燕国都从未出现过如此形式的游街表演啊！
有孩童被吓得登时哭了出来，被大人赶忙捂住嘴。
哭声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交头接耳，周围哄闹起来，有人高声问马上之人：“喂！你这是在演哪一出？你扮的是李大夫吗？”
可表演之人神情肃穆，目视前方，好似没听见一般，并不答话。她操纵马持续、毫无阻碍地继续向前游街。
有人道：“这什么扮相？也太诅咒人了！李大夫做了什么？要被如此恶意地打扮，满身血，忒不吉利！”
旁边人立刻惊讶：“你竟不知？！那油记张家、河东头老冯家，还有我隔壁卖米的那家，经这李大夫一手，死了多少人了都！”
“可李大夫前些日子才给我看好了病唉……”
“别的不说，这人到底是谁？扮得可真像啊，我还当李大夫被仇家寻仇、或是被阎王索命了，吓我一跳！”
茶馆二楼，王小姐紧紧抓住栏杆，浑身颤抖，不知是高兴还是恐惧：“清、清露仙子娘娘显灵了……清露仙子娘娘显灵了！”
一旁的吕芝早已看呆，带血的装扮，这技法她是见过的。
这难道是尹清露？！
茶馆位于主街繁华处，就在南风馆斜对角。
惊疑间，吕芝余光无意捕捉到对面窗边的身影——南风馆三楼，有一扇经常紧闭的窗户此刻却打开了，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头戴幂篱，白纱向两侧垂在肩头，正好露出那人模糊却清隽的下颌，薄唇抿着笑意。
明明没有露齿，却让人这么远也能看出他在笑。
幂篱在跟随下方骑马之人的位置缓缓偏移，这代表着幂篱之下的视线始终紧紧跟随着那人。
吕芝呆呆的，南风馆三楼，这幂篱她也是见过的。
这是折隽公子？
到底什么情况？！
表演之人从茶馆下走过，人群渐渐远去，王小姐转念一想：“可只是装扮成李大夫的样子游街表演，到底有什么实际用处？李大夫最多名誉受损些，他若毫无悔改之意，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啊！”
吕芝：“……”
也许……可能……
【检测到全部流程已完成】
【正在进行判定】
【恶人罪恶度4/10、扮演完成度8/10、他人快意值4/10】
【最终反噬效果：绝症】
【正在发动隔空攻击】
【倒计时：3、2、1——】
成功从人群中脱身的尹清露躲在暗处草草卸下装备，听到系统的播报声音后，认真复盘本轮表现。
折隽公子的技术就是没话说，直接将她的扮演完成度提高到接近满分！
今日围观群众这么多，他人快意值却只有4，这也在尹清露的预料之中，李大夫在仁乐镇行医多年，祸害患者无数，但也医治了不少人，有人的亲眷因他而死，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以命偿命，有人却与他无仇怨，自然对他的惨痛下场生不出快意。
“绝症……”
尹清露喃喃念道，从她利用系统惩治恶人以来，系统的攻击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每次都与恶人有着现实瓜葛。
人贩子因为瘸腿无法再追逐逃跑的被绑架的人，周老板因为中邪认为表姐是不祥之身不愿迎娶，飞香阁被官府查封掌柜破产……
系统，相信你这次也能够给仁乐镇百姓一个圆满的答复。
她翻身上马，从小巷绕回南风馆。
缰绳甩动，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得加快脚程。
【正在发动反噬效果】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阵剧痛从心口传来，腥甜味上涌，尹清露喉咙一哽，“哇”地呕出血来。
真血洒在假血上，向后抛在空中，她头晕目眩，“绝症”的10%果然来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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