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公死了，张南嘉得知此消息时正在用早膳，杜我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来，甚至没想到要屏退周遭下人，颤着声线道：“夫人，国公府出事了。”
张南嘉执筷的手微顿，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先毫不隐晦地看了一眼周遭，待屋内只余下她们两人之后，才看向依旧无措的杜我，缓声道：“怎么回事？”
在张南嘉的目光下，杜我情绪没有向前那般激动，只是在开口前仍吞咽了口口水：
“秦国公，秦观，今早发现死在床上了。”
注意到张南嘉的面色霎时变得苍白，杜我心下莫名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只有她一人如此不稳重，她补充着她探听来的消息：“……是吓死的。”
“啪嗒”一声，张南嘉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又骨碌碌滚到地上，只是两人都没有心情分一点目光过去。
张南嘉心中惊疑，急促地问了一声“当真”，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低下了头，杜我等了又等，半晌也没见张南嘉有何表示，只有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只好微微俯下身，主动开口：“夫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话语的尾音淹没在喉咙中，杜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南嘉身前的红木桌面上，正一点一点被水渍浸成深色。
杜我一怔，满心一下被酸涩浸没，她俯下身，也不管规矩不规矩，心疼地抱住了张南嘉，不算细腻的手用力地在张南嘉背后上下抚摸，带着浓重的安抚意味：“好姑娘，这些年辛苦了。”
杜我并非张南嘉自小的贴身侍女，而是在张南嘉与秦规成婚后被指来伺候的，相比张南嘉，那时的杜我要更熟悉从小看到大的秦规——而现在她与张南嘉的相处时间已经与秦规的时间差不多了。
起初在得知秦规坚定不移地选择一个屠户之女时，杜我的想法与秦培怀如出一辙，可到底她是下人，必须无条件地支持主子的一切决定，只是在起初面对张南嘉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许偏见。
但这些偏见，很快在张南嘉与秦规成婚后消弭地一干二净。
并非张南嘉的表现有多么出乎杜我的意料——她的确如杜我的预想一般，是个实实在在的屠户之女，不通琴棋书画，不懂管家看账，没有丁点大家闺秀的风度。
但让杜我意外的是，张南嘉对秦规的态度。
太自然，也太直白了。
倒不是说旁人对待秦规有多扭捏，但秦规如此资质，身边必然围绕着许多女子，她们虽说是欣慕秦规，但看待他时，总是不可避免地将他的人，与他的身份视为一体。
这是很正常的，就连杜我也是这样认为——她服侍的，是秦国公家的，一个很好的孩子。
但正是如此，才让张南嘉看起来那么不一样。
对她而言，她只是嫁给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的权势与身份，都只是如他身上衣物一般，可以随时更换的毫不重要的东西。
她会看见秦规的身份，但就像不会让秦规身上的衣服掩盖住他光彩一般，那些身份也只是这个人，带来的一点随时可以更换的东西罢了。
许是她那时的疑惑太过明显，张南嘉甚至专门解释了一番。
她撑着下巴道：“我不知道他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他一定会是我的夫君，这不就够了吗？”
彼时张南嘉无比坚信，只是那时两人都没有想到，余生的日子里，秦规依旧会是国公府的公子，却再做不了张南嘉的夫君。
秦规逝世后，杜我将张南嘉的变化看在眼里，虽说并不是赞同她的每一个决定，但从来做不到苛责什么。
于他们而言，秦规的逝去代表了许多纷繁复杂，犹显得让人难过，而对于张南嘉，却是一辈子失去了一个可以毫无保留爱着的人。
带着这样的怜悯，哪怕张南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也是值得原谅的。
杜我因先前张南嘉主动去找白梅客的动摇，随着抚摸着手下细瘦嶙峋的脊骨渐渐消散而去。
左右人都死了，夫人的一桩心事了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一会，张南嘉缓缓平息下来，抬起头，面上泪痕未干，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但眸光却冷静了下来：“你方才说，他是吓死的，那秦鹤邻呢？”
虽说她与秦鹤邻有了约定，但名不正言不顺，张南嘉自己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要的东西就有了结果。
若秦观的死与秦鹤邻有关，那只能说，她从前是真的小瞧了这个侄子。
到底是自己的生父，竟然能下如此狠手。
杜我却摇了摇头，手上力道微微放松：“不知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才她瞧国公府门口已经聚满了人，却全然不见秦鹤邻出来主持大局，眼下官兵都来了，杜我也搞不清楚秦鹤邻到底去了何处。
她在疑惑，张南嘉却垂首深思起来，秦观是被吓死的，不管是否与秦鹤邻有关，此时此刻他总该出面主持一番，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吓死的”这样诡异的死法流传出来。
这时候秦鹤邻久不出面，不管秦观的死到底是否与他有关，都只能说明，秦鹤邻遇上了什么麻烦。
而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秦鹤邻碰上的这个麻烦，会不会将她牵扯进去？
张南嘉深思片刻，抹干净脸上的泪，杜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已经整理好了思路。
“我得去一趟郡主府。”
这是张南嘉最有效的消息来源。
杜我虽不明白，闻言却还是点了点头：“我去安排车驾。”
只是不料她们紧赶慢赶，到了郡主府前，却被告知平成郡主入宫，并不在府上。
门房的小厮身形弓得很低，张南嘉看不清他是何表情：“贵妃娘娘有旨，请郡主入宫，半个时辰前便走了。”
看来今日是见不到人了，张南嘉沉吟片刻，点头表示知道，没有过多纠缠，转身重新回到马车上。
杜我看起来有些忧虑：“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南嘉却摇摇头。
很多事情背后的隐秘她是不了解，但此刻却清楚一件事——既然牵扯到了宫里，那这件事，不论与秦鹤邻有什么关系，她都不能再插手了。
她这一生可不是秦观死了就满意了，鹤隐鹤随过几个月就要科考，秦观的儿子，必然是要有与他如出一辙的前途无量的。
而宫中，同样有不少人为了此事烦忧。
夏华回到宫里没多久就遣人来请平成郡主入宫一叙，之所以不与皇帝继续待在一处，是因为久无动作的端王赵蘅突然前来。
当时皇帝得知秦观莫名死去，心中震惊难掩，夏华看出皇帝那时分明动了怒，若无人劝阻只怕就会下旨惩罚，但那时赵蘅进来，生生将皇帝遏制住了。
夏华猜测赵蘅来是向皇帝求情，那般场合她不得再逗留，但并不妨碍她回宫后寻同盟来，陈云驰已死，她身边便只剩下平成郡主一人可信。
对方昨夜像是喝多了酒，来时还有些晕晕乎乎，但在听清楚昨夜的变故后，很快便清醒过来了。
且瞧她的样子，这件事给平成郡主带来的震撼同样不小。
接过陆梧欢端来的茶水，平成郡主一饮而尽，却还是怔愣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嗓音微哑道：
“他疯啦？”
站在一旁的陆梧欢听见自己娘亲这样说有些无言，但她自己又何尝不觉得秦鹤邻不可理喻，努了努唇，最终还是看向夏华，等待她的指示。
夏华的脸色有些阴沉，搁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弹动，指尖一抹嫣红随着动作上下起伏，须臾，红唇轻启，说话的语调有些阴恻恻的。
“要么是他疯了，要么，他一定是手中有什么底牌，才能那般笃定哪怕杀了陈云驰也能全身而退。”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一坐一站，面容及其相似的母女二人：“你们说，秦鹤邻会是这样疯癫之人吗？”
陆梧欢下意识便顺着夏华的话开始思考起来，宫中多年，她从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疯了”的人。
平成郡主却在思考片刻后挑了挑眉：“那他又为何要杀了秦观呢？”
这么多年，秦观都苟活下来了，平成郡主才不相信他会一夜之间被自己吓死，当然，吓死是可能的，但背后有没有人为就难说了。
起码在场三人，都已经确定，秦观的死与秦鹤邻有脱不了的关系。
夏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眉头微凝：“你是说……”
平成郡主摊了摊手：“难说，万一他真是疯了呢？毕竟这段日子，他受到的打击也不小。”
这时陆梧欢轻声开口：“若是秦观从秦鹤邻那里知道了什么消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呢？而刚巧这个消息，也正是秦鹤邻笃定自己能全身而退的底气？”
说到这里，平成郡主与陆梧欢齐齐抬起头来看向夏华。
几人合谋这么多年，彼此自然是知道一些秘密的，但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一件事。
“娘娘，秦鹤邻不会知道您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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