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安辞官前后,桓清与闭门读书,恰好避开了各门阀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局面。
自东海王去世,她陪同魏帝前往吊唁,又在宫中侍疾,亲眼目睹许家、容家等世家一个个迫至病床前,或声讨桓氏,继续弹劾新政中曾为桓安效力的官员;或贪图东海王家产,揭发东海王几名义子的诸多罪名,举荐自己人取而代之;再或就武选之事,个个都想在上头为自家争得更多好处。
这些人全然不顾魏帝的病情,苦苦相逼。
桓清与多次见魏帝体力不支,赶上前以侍候陛下服药为名,劝走了几波臣子,方安生片刻。
她一连在宫中住了十日,每晚待魏帝就寝后,独身前往宫中后山的道观为魏帝抄经祈福。那几夜,桓清与过得很不平静,每每走出道观,已是更深露重,寒风凛冽,举目眺望夜空,惟见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
初春的寒气,让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泰始七年冬,一日午后,萧漪清去往金陵第一茶楼澜庄见一位故友,半日不见归家。
那日黄昏,家中侍从去澜庄寻人,不见其踪迹。从宫中返家的桓安连朝服都未换,便出门寻找,傍晚,魏帝派中领军全城搜索整夜亦无果。
七岁的桓清与望着桓安匆匆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默默伫立廊下,等着父母归来。
晚间下起了雪,从最开始的冰粒到深夜的鹅毛大雪。她第一次看见那么黑的夜空,深不见底,浓郁墨色笼罩整个世界,只有檐下几盏灯,照亮了庭中一隅。幽光中极速下坠的雪花,无穷无尽,寒风拂过耳畔传来阵阵哀鸣。
二叔和潋娘,还有乳母仆从们一遍遍催她、请她回房中等候,她都始终不肯。或许冥冥中预感到,自记事以来其乐融融,有父母疼爱的日子,要一去不返了。站在此地,好像一切还停留在爹爹出门的时刻,只想继续在这样的时光里多待一会儿。如果爹娘携手归家,也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家人们不忍她在风雪中受冻,只能在她身上多裹几件衣裳,把她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将炭炉摆在她身后,为她驱赶冬夜的严寒。
她只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直至深夜,眉染霜雪,四肢早已冻得快失去知觉,方见府门被推开,一个高大身影披风带雪向她走来。“爹爹?”乍喜之后,看见始终只有一个身影,又觉并非父亲,父亲一定会带着母亲一起回来的。
待人走近,才看清——是身为大魏帝王的舅舅。
魏帝蹲下身,拂了拂桓清与头上、肩上的积雪,望着她笑道:“清儿,怎么打扮成小雪人了?”桓清与张了张嘴,已冷得无法应声。魏帝将她整个人和着身上的毯子抱起来,向门外走去,赶来随身服侍的宫人们连忙为之撑伞。
魏帝步伐矫健,从容不迫地抱着她穿过这一夜风雪。
原本魏帝只说桓安在外找到了萧漪清,顺带与故人一叙,恰巧宫中萧美人也想念清与,便将她接至宫中小住一段时日。入宫当夜,桓清与感染风寒,昏昏沉沉在宫中休养了几日,魏帝每日数次探望。待病好后,他又言桓安夫妇两人前往南越边境处理军务,半年后方回。桓清与不信,魏帝便带着她到议事堂翻阅记载南越军情的奏章。
足足在宫中住了半年,次年五月,荷花初绽之时,桓安回来了。
桓清与快步小跑至宫门口,远远看见夕阳下桓安清隽的身姿,在地上铺开长长的影子。桓安蹲下身抱住飞奔而来的女儿,脖颈被两只小手紧紧环住,“爹爹!”桓清与将所有思念都融化在简短的两个字中,转念又轻轻松开一些,抬头问:“娘呢?娘怎么没和爹一起来接我?”
“南越局势未平,她留在边关戍守。”桓安语气淡然。
“真的?”
“嗯。”
那时候她心想,虽有点说不通,但以爹爹为人,断不会欺骗她。他独自一人回京,大概是朝中有要事,迫不得已。爹和娘最疼她,如果有两全之策,如何又会舍得下她呢?
桓安牵着七岁的女儿,走在深宫长廊中,如往后十年一般,都将和女儿一起,带着对萧漪清的无尽思念走下去。
三月初二的清晨,桓清与一身劲装,长发高高束起,独自一人坐在武场二楼桓家的帐席内,隔着竹帘看那人世熙攘。
“今日怎么出门这样早?”桓俭意态闲闲地掀开门帘,走到桓清与身旁坐下。
“时辰早一点,路上车马没那么拥挤,方不负好春光。”
“哈哈哈——”桓俭毫无掩饰地,窃笑良久。
桓清与冷了脸,知道自己的谎话实在拙劣。
桓俭还是收不住笑意,压了压唇角,勉强说道:“听闻许范相思成疾,自逸园回京后一病不起,还扬言此生非桓县主不娶。这一番闹的,整座金陵城的人都想看看桓县主究竟是何花容月貌,能让许范这位高门浪荡子痴心至此。”说完,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桓清与长叹一声,无奈道:“说实话,我也觉得挺好笑的。”她微微皱了下眉,看着对面许氏的坐席,“许范不去竹里馆当戏子,真是可惜。”
桓俭信手斟茶,递了一杯给桓清与,“前些日子你住在宫中,我还以为你会晚些知晓此事。”
“宫里何曾缺过许家的耳目?自有人忙不迭地递消息。”说着,桓清与想起侍疾时,魏帝就曾问起此事,还说许范家世人品都不错,如果她愿意,可立即赐婚,“这世上多得是貌合神离的怨偶,若得一有心人顾你周全,我和你爹娘都好放心些。”
她知道舅舅是一片好意,又不便在他面前戳破许范的伪装。只托辞对许家门风不甚欣赏,婉拒了此事。
许范此举背后的原由,她也有几分清楚。
“东海王走得突然,膝下只有安宁郡主一人,王府一众财产尽归安宁郡主所有。这门亲事,如果没有这场病,许范断然拒绝不了。”许遵贪财好色,原本安宁郡主就在与许家议亲,他绝不会放弃这大好机会,吞下东海王多年来揽下的巨额家产。
“但哥哥,许家子女众多,都巴不得能成为许遵心目中的下一任掌权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拒绝许范?”桓俭语气清淡地反问道,而后一笑,“彼之砒霜,汝之蜜糖耳。”
桓清与望着他,眼神迷蒙了一阵,许家子女之间的勾心斗角,是金陵城里人尽皆知的事,但他们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去争抢吗?她知道许蔚不是,许范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出身显贵的人们,同样被这样的显贵所束缚。
但桓俭不同,他自小便从心所欲,不逾矩。
“既然哥哥你以为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不提醒我?”桓清与抓到桓俭话里的纰漏,探问道。
“我以为这种小场面,你自可应付。”桓俭低眉说道,似在品茶,语气漫不经心。
桓清与心中微微凛然,脸上还是迷惑,她从小到大,对于桓俭毫无条件的宠爱太过习惯,此刻的他让她有一点陌生。
桓俭突然一笑,两指掐上她的脸颊,语气宠溺地说道:“你现在可长大了,还这么娇气?”
桓清与脸一红,扭头甩掉他的手。“是啊,我都长大了,你还掐我脸?”
桓俭笑而不语。
桓清与嘴上不服气,心里却像被狠狠教训了一遍似的。桓俭的话,让她如梦初醒——桓俭离京一年后归家,思念让她无所顾忌地回到了儿时的自己,享受着哥哥的宠爱,好似可以忘却桓安辞官离家的事,忘记她已长大成人,到了该为家族有所作为的年纪。
她收起了迷途知返的神情,看着楼下陆陆续续入座的人影,轻声道:“许遵向陛下讨要官职时,我就在后殿。关于主考官人选,他力荐许墉。晚间,容氏举荐了山大人的大公子山朗,尚书省也递来了华伦师哥、萧将军和你的名单。”
“陛下问了你的意见?”桓俭问得并不自然,好像自己也没想到会将这话说出口一般。
“嗯。我说萧将军武功不错。”
桓俭闻言,认真点了点头道:“此话,颇有见地。”
桓清与笑了笑,知桓俭这是在打趣她。同时也明白,两人想到一起去了。各方举荐的人选,除了许墉,无论家世、军功还是武功身手都堪当主考官一职。而萧迦叶和桓俭不久前才班师回朝,战功卓著,理应是最合适的人选。魏帝不回避桓清与,还询问她的意思,说明他实际上属意的人是桓俭。
但桓俭向来不追逐名利,恐怕不乐意接这多方争夺的烫手山芋,桓清与才随口夸了一句萧迦叶,一任祸水东流。
她看着桓俭这气定神闲的姿态,不像是侥幸逃脱,幸灾乐祸的样子,更像个胜券在握的执棋者。
她想起了什么,心里堆了好多问题想跟桓俭问个明白,又不知如何开口。这次桓俭回家,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们以前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现在却像隔了什么。
“别琢磨了。”闭目养神中的桓俭,突然轻声说道,而后睁开双眼定定地注视着她,“比试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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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苍苍金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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