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寒雨骤至。
雨滴敲打在屋檐上,石板上,花蕊初绽的梢头,还有扫云台的露台上。
桓清与早早乘马车来到扫云台,坐在二楼书房窗边,就着几盏油灯的光亮凝神苦读,耳边风雨不歇。
尽管昨夜和某人不欢而散,一夜过后,她也明白再见面仍得节礼周到,当无事发生一般将那点龃龉轻轻揭过。可谁知,今日到了萧府,连萧迦叶的面都没见到。
那人只留下口讯说,雨天山路难行,拜访师长的计划暂搁,请县主先在扫云台温书几日。
桓清与于是照旧在书架前挑选书籍,发现书目与昨日有了些差别,《战国策》《韩非子》《孙子兵法》等史书、诸子著作多了不少,位置也更为显眼。书案上,几卷古籍注疏皆出自前代大家手笔,其中一本连桓家都苦寻不着,也不知萧家这种武官世家是如何搜罗到的。
读了快一个时辰的《战国策》,她才放下书卷,转身细看了看书案旁一把造型精美的古琴,琴身窈窕,琴弦为天蚕丝所制,此前她只见过母亲留下的琴类此形制。
指尖轻轻拂过琴弦,拨弄两声,随后自己动手沏了杯茶,翻开另一卷书。
申时末,檐下雨声渐收,她又到露台上聚精会神地读了半日。木兰花树旁若无人般自开自落,一片玉色花瓣落在桓清与正看到的《韩非子》书简上。
抬首望天,暮色渐起青山外,一霎微寒晚风中。
露台上夕阳斜照,廊下已有侍从相继点起了灯盏,桓清与合上书卷,辞谢了管竹,乘马车回桓府。
前日听桓徵说京中士族子弟竞相攀比,无论男女纷纷争奇斗艳,月绣庄的门槛都被人踩烂了。男子都爱找桓俭、萧迦叶、容珩等人比武斗艺,女子则给山缨、崔菀递了请帖,上门比试琴棋书画;若找不着这些早有才名的人,众人也会聚在茶楼酒肆中比划着一较高下。整座金陵城像在举办一场百年盛典一般,热闹不已。
她独坐车中感慨,自己还能找着一片清净之地避避风头已是万幸。过几日潋娘管得不那么严了,再辞了萧家偷溜出去看看热闹也行。
正有几分窃喜,未料下马车时,见一人着紫色衣裙,骑黑色骏马,踏着西边天最后一抹烟霞飞驰而来。
“吁——”来人下马,沿路扬起的轻尘,让候在家门口的桓清与揪起一只袖角掩住口鼻,只留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这身量挺拔、风姿矫矫不群的少女。
桓清与已有数年时间未如此近距离地细看过她,平日里远远见她知道她出落得越发精致秀气了,也长高了许多。如今看去,比数年前多了几分女儿媚态,豆蔻时别有特色的英气也与日俱增,眼波流转间,可烟视媚行,亦可睥睨天下。
“桓修,你我比试一场。”许蔚面向桓清与站定,朗声说道,并非商量。
桓清与大名桓修,亲友大多爱唤她的字,极少人直呼其名。许蔚就是那个极少人之一,但多年前她更爱单呼她的名,“修”。
桓清与看着她清爽而骄傲的面容,心想这欲大杀四方的派头可一点没变,笑道:“有何不敢?”回头吩咐左右,“将许县主的汗血宝马带去马厩,好生照料。”
然后左手向前一摆,“县主请。”
许蔚毫不迟疑,随她一路行至风竹苑。入院便是疏疏竹林绕宅而生,林外筑起短篱,月季、木槿、金银花丛丛相生。穿过朗朗中庭,见一小池塘,依稀几尾红鲤游过,漾起粼粼波光,岸边奇石嶙峋,柳条初发,随风轻摆。
分花拂柳入内,便是桓清与日常起居的两层小阁楼,楼外一树晚樱枝条苍劲,倒映水中。
许蔚止步,“不用进去了,此处便可。”
桓清与回望院中景致,南面虽视野开阔,但无月色,只剩黑黢黢一片,不无惋惜地说道:“今日中庭无风无月。咱们还是上楼吧。”一边吩咐道,“连云,有贵客来访,快取几坛好酒出来。”
“桓修,要打就打,我不是来叙旧的。”许蔚语调冷淡而平缓。
“你不是想找我比试吗,咱们今晚就比酒量如何?”桓清与驻足门檐下,身后一只素纸灯笼微光融融,将她的神情在暗夜中晕染开来。
有一瞬间,许蔚想起了三年前两人一起银鞍白马踏金陵的日子。她两人家中都没有亲近的姐妹,自相交后,立即以对方为知己,可私语少女心事,亦可畅谈平生抱负。只是还没看到彼此成长为曾经期待的样子,便中途走散了。
“你还是那么赖皮。”
“你酒量也还是那么差么?”桓清与有些惋惜。
“废话少说,喝就喝!”许蔚抬脚率先进入阁中,步伐比先前多了几分轻快。她知道桓清与就跟在身后,自顾走进里间,绕过书架上楼,入眼是一个宽阔的露台,粗长的樱花枝横过上空,横枝上挂了一架秋千。
这架秋千,荡漾在樱花树的春夏秋冬里,也悬挂在许蔚的回忆里。
四年前,桓府修缮,潋娘打算给桓清与新修一间院子。桓清与立即来找许蔚,让她帮忙画了草图,把对新居的诸般畅想都画了进去。露台上的秋千,正是许蔚的设想,她一直想在一树晚樱盛放的时候,坐上秋千,荡起漫天花雨,让落花将她完全包裹,就像初见那人的时候一般。
桓清与也走上露台,“今年天气暖得早,或许三月间,樱花就开了。”
侍从们将狐裘铺在软垫上,食案上摆满了吃食,炙猪肉、莼菜羹、百鲜烩、半只烤羊腿,还有一份连云独创的四时锦,选用四种蔬果一起清炒,鲜香爽口。
“许县主不如在此将就一顿?”桓清与知道许蔚定不会先吃过晚饭再来比试,邀她入座。许蔚既已上了露台,便来者不拒。
两人饱饭后,半靠栏边。
许是共食带来的亲密感,许蔚放下了防备,先开口道,“那晚我也在缦阁,在容芝妍的席上。”
“你交友广泛,也是自然。”桓清与转头看她,眼眸如星,“她后来还好么?”
“一哭二闹,再呼朋引伴玩几场,把你骂几遍,没有什么不过去的。”
桓清与笑笑,“那就好。”她感谢许蔚的坦白。因为心里还把她当朋友,所以在她遭人侮辱诽谤时,分明在场却没有过来帮衬,许蔚有几分愧疚。
许蔚则低头喝了一杯酒,望着沉沉远星,自三年前许氏和容氏联手对付桓安开始,她就没有办法再在人前和桓清与站在一起了。即使今日再见,日后类似缦阁的情形,她依旧会冷眼旁观。这样的人,怎么能算朋友呢?可是桓清与不在意。
“她从小善妒,睚眦必报,你以后多小心。”许蔚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关心她的话,“以你的身份要治她原本不在话下,是你心软。”
“那搁你这儿,人若犯你,岂不要被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许蔚睨着她,“必要时,有何不可?”
桓清与笑了,笑她如此敢说,也知她说到做到。
“这几年还好么?”
“治理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兄弟姐妹,手上多沾了点血,父亲也越来越信任我了。你说好不好?”许蔚淡淡地笑着,语调不紧不慢。
桓清与看着她,没说什么,兀自饮尽杯中酒。
似又想起什么,许蔚三分娇俏七分自嘲地说:“不过容珩还是老样子,不爱搭理我。”桓清与听来,只有最后这件事是让她开心的。
“说起来,萧迦叶回京了呢。”许蔚好似来了兴致,坐起身,凑到桓清与身侧说道,“你刚刚还是从萧府回来的?”
“我跟他没什么。”
许蔚并不理会她的狡辩,身子半靠在桌案上,右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盯着桓清与,感慨道:“那日我在武场上见到他,可吓了一跳,长得跟个神仙一般,一点也不比你哥差。若不是我心里有了容珩,指不定也会看上他呢。”
“嗯,他是很好看。”桓清与实话实说。
“你动心了?”
被突然一问,她愣了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许蔚看着她说话时懵懂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容珩的?”
“第一眼就觉得喜欢,总想他,想见他。”许蔚答得毫不犹豫。
“如果他不喜欢你呢?你还会那么喜欢他么?”
“你知道,容珩从来不喜欢我。”许蔚好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他不喜欢你,你就不愿喜欢他了。是吗?”
桓清与被陡然问住。
“桓修,你有时候傻,有时候也很狡猾。”
她又问,“对他心动的那种感觉,你快乐吗?”
桓清与回想起萧迦叶回京以来,两人仅有的几次会面,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快乐,那就不吃亏了。”
“你不怕迎风执炬,烧到手吗?”桓清与问道。
“不怕。”
许蔚道,“我只怕深渊冷寂,暗夜无边。”
两人这晚统共喝了一坛酒,聊到深夜子时,酒不醉,人自醉。最后桓清与送她至府门外,看着奔驰马上的背影没入夜色,方转身回府。
不知再聚将是何时,今夜却已然尽兴。她想着,等那一树晚樱盛开,许蔚或会赏脸小坐一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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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独钓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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