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的脸,和母亲宋葭几乎一模一样。
十九年过去,母亲的音容笑貌始终镌刻在莫无归脑海,每一次历经难险,每一次九死一生,这张脸总是会温柔笑着,将他从噩梦中哄救出来,给他无与伦比的支撑和慰藉。
一样的长眉,一样的梨涡,一样的眼下泪痣,一样的明润卧蚕,笑起来眉眼弯弯,像阳光一样灿烂温暖。
莫无归袖中手紧紧捏拳,几欲失态。
这次……竟不是假的?
少年的脸还有几分雌雄莫辨,没那么硬朗,再过几年许不会那么像,可现在,此刻,他不至于分不出来。
宋晚也不只是慢悠悠走过来,走路的同时,他一直在观察,尤其这位‘亲哥哥’。
这个男人有点奇怪,坐姿太过笔挺,脊正肩直,优雅是优雅的,就是显得有点紧绷,在家里也时时绷着不肯放松,性子该得多板正冷肃?
长得倒是很帅,剑眉藏锋,凤目敛静,一看就是心思很深,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让人轻易窥探靠近的主,可这么会隐藏,为何看他的眼神那般奇怪,波动明显?
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像是惊讶意外到根本收敛不住,直击心房,像是情绪翻涌复杂,有柔暖,有愧悔……
果然是很会藏的人,所有波动只有一瞬,不是一直关注根本发现不了,快的让宋晚感觉,刚刚看到的会不会是错觉,再想细品研究,已无处可寻。
他心间快速转动。
见面之前,他并不觉得莫无归看重他,否则不会不过问接他进府之事,李管事透的话,莫琅的故意轻慢不怕后果,也说明了一个事实:莫无归怕是找了弟弟很久。
这样的高位,这样的家世,重赏之下,只怕少不了投机取巧的人,自己估计也被当成了这种,当然,他也的确是,可只打一个照面就这么……
他知道自己这张脸什么样,也见过太多人惊艳表情,可对年纪轻轻就走到高位,深沉有谋,什么大世面都见过的都察院都御史,也能这么好使?
还是……就那么巧,他长的有点像已逝的先夫人?
那这位先夫人必是美人,好看的人总有几分相似嘛。
宋晚想不出别的理由,此刻也无法验证,但既然对方已然对他流露了几分特殊……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下人请示晚饭在哪里摆桌。
白老太太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刚才又是哭又是笑的情绪起伏,已有疲态,段氏便做主,回正厅摆桌吃饭,白老太太说自己就不去了,在院子里单独传菜,用些便休息了,不舍地拉着大孙子和小孙子的手,叠在一起,叮嘱他们好好的,要亲睦相处,彼此挂牵,不可口角吵架,隔阂生隙。
最终饭桌上,只有四个人,段氏,莫无归,莫琅和宋晚,传言中不靠谱的亲爹莫央也没回来,连话都没带一句。
桌上菜色丰富,冷拼热炒羹汤大菜不一而足,但宋晚没太仔细看,他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我可以挨着哥哥坐么?”
他脸上挂着初见的羞赧和紧张,期待的看着莫无归:“我……不知道坐哪里。”
这个家里,原本并没有他的位置。
莫无归看着那双和母亲肖似的眼睛:“当然,你想坐哪里都可以。”
“那哥哥坐我右边!”宋晚真就自己挑了个喜欢的位置,还伸手去拉莫无归。
他仔细品过莫无归方才坐立行走的姿态习惯,觉得这位主应该稍稍有些洁癖,如果很爱干净,不欲他人靠近,却并不甩开他这个仅见了一面的陌生人……
很好,没甩开!他只顿了一下,就乖乖坐到了旁边!
宋晚笑靥更加灿烂,这是个好哥哥啊……那还不得得寸进尺!
段氏眉梢微挑,不动声色,示意下人布菜:“小晚来尝尝,你要的羊肉。”
宋晚发现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炖羊肉都精致到了他差点不认识的地步:“这么快就做好了?”
从他进门,岔话点菜到现在,好像也没多久。
段氏微笑:“为了迎你,多麻烦都值得。”
宋晚:“多谢夫人。”
段氏眼神微深,又不聋了?
宋晚没看她,也没吃那块羊肉,满脸就写着两个字:你猜。
他没先动筷子,就跟着莫无归,莫无归夹什么菜吃,他就夹什么菜吃,仿佛全身心注意力都在这里,还时不时低声嘀咕:“原来哥哥喜欢这个……”
莫无归低眸,给宋晚夹了块羊肉,他没吃,宋晚就没夹过羊肉,也没吃段氏让人夹过来的那块,但莫无归夹的,他痛痛快快就吃了:“唔,好吃!”
这是没有安全感,不信任这宅子里的人,有防心,可这么提防……却信任他。
莫无归垂眸,夹了几样自己平时不太吃,但感觉小孩会喜欢的菜。
宋晚果然一样一样跟着夹了,非常喜欢,眼睛亮亮的,快弯成月牙了。
“羊肉热燥,近来天时暖干,不可多食。”莫无归见宋晚干了小半碗羊肉,让人把这道菜撤走。
这就开始管他了么!
宋晚眼巴巴看着这盘羊肉,干脆装听不见,趁着丫鬟速度没那么快,眼疾手快又夹了好几块,才装傻看着丫鬟:“咦姐姐你刚才可同我说话了?下次要站在我右边哦,我左耳总是时不时听不到。”
所以丫鬟撤的慢没错,总不能碰着伤着少爷,少爷自己也没错,他听不到嘛,完美!
他也不怕被莫无归嫌弃讨厌,他可以装害羞胆小,自卑怯懦就算了,他这辈子长这么大都没瑟缩过,让人心疼的方法很多种,调皮不乖的孩子也有可爱之处,只要懂得表现对比不就成了?
比如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的,也能直白的可爱,让人惋惜到心疼嘛。
果然,莫无归筷子又顿了一下。
这就是拉他坐右边的原因。
一个身体有疾,吃够了苦,又能笑对人生,坚强又漂亮的孩子,谁能忍得的住不护?
宋晚很满意饭桌氛围,唯一意外的是,莫琅怎么没动静了?从进家门开始,这位琅少爷突然像锯了嘴的葫芦,低眉顺眼,不说话,不发声,像不存在一样。
还有段氏,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欢迎他,微笑关怀恰到好处,情绪没一丝波澜,吃饭夹菜被拂了面子也一点不介意,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今日观察为主么?也不小小回击一下他的挑衅?
这主母段位……是不是有点不大对?
莫家该不会是那种一团和气感情甚好不分你我的大家庭,什么内宅纷争根本不存在,外界猜测全都是造谣吧?他这回直觉错了?
“怎么了?”莫无归见他不再夹菜,“不喜欢?”
宋晚摇摇头:“我吃饱了,谢谢哥哥。”
“既然饱了,母亲送你个礼物——”
段氏帕子按了按唇角,一如既往微笑温善:“抬上来吧。”
宋晚就知道自己直觉错不了,不对劲!
一个门板被抬了过来,放在庭中,覆着白布,掀开一看,正是李管事的尸体。
段氏轻描淡写:“我听说他对你不敬。”
宋晚看到跪在廊下角落的小八,抖得很厉害,不大敢抬头,只匆匆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内容不多,但也足够他理解——
主母见问,小八不敢不说,说的很详实,但他不知道李管事会被杖毙,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宋晚心内冷笑。
李管事的确对他不敬,几乎每句话都有嘲讽打压之意,但他如何表现,如何待他,左不过是听上意,所有行为于段氏,于莫琅,都算是表忠心,这样一个得用之人,就这么弃了?
他立刻明白,段氏这是在彰显权力,于内宅中,独一无二,翻手云覆手雨的权力。
庭院很是安静,连虫鸣都稍歇,只见月光清辉。
段氏终于满意:“世间皆可轻,唯有家人重。小晚,你是我们莫家经年艰辛,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小少爷,既能归来,所有一切便都不如你金贵。”
宋晚听出了威胁,若他是真的家人,可以说金贵,可若叫她查到一星半点不实,弄死他就如弄死李管事一样,易如反掌。
段氏却似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轻叹看向莫无归:“若你兄长不那么任性,早早为你娶了嫂嫂,我还能偷点懒,奈何总是缘分不到,这内宅诸事,便只能一直由我代劳了。”
只要她一天是主母,掌理中馈,府中上下便由她差遣。这内宅琐事,对聪明人来说并不难,比如莫无归若想处处过问,并非做不到,但琐事极耗时间,一天净盯着内宅,外面公务怎么办,仕途怎么办,前程还要不要混了?
没有人能兼顾所有。
只要她想,就能让你吃亏,或者,让你在乎的人吃亏。继母假弟弟不喜欢,祖母要不要,父亲要不要,新弟弟要不要?都不要了,那先夫人的痕迹呢?
而她怎么可能不是莫家主母呢?孙阁老一天不倒,她这个义女便能耀武扬威,少爷辈娶不娶妻又如何,娶回来,丈夫外面忙,不能不错眼盯着,还不是得日日同她相处,要么这姑娘听她的话,甘居其下,为她所用,要么——就去死。
宋晚听懂了,段氏不仅仅在威胁他,还在威胁莫无归。
怪不得莫琅一直不言不语装乖,这位继母,委实不是好相与的。
月光辉淡,门板上的血红的刺眼。
有点糟糕,他好像判断失误,避开了旁的风险,却并没有更安全,直接进了狼窝了!以后……还能出入自由么?
夜风微凉,掠过深宅屋角,带走身上体温,心尖微寒。
宋晚看着李管事的尸体,忽的笑了。
还好他是个假货,野草一般长大,野草一般过活,‘亲人’如此,并不伤心,左不过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拼杀出去就是,若真是那位真少爷回了家,此情此景,得有多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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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要挨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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