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的是,世间之重,重不过家人。”
月光清辉中,莫无归声音静稳,无半分波澜:“我方才归家时,给妹妹带了些点心,盼能缓解她的身体不适。 ”
宋晚这才想起,这个家还有个妹妹的,名莫璎珞,是段氏所出,今年十四岁,方才未在席上出现……所以是身体不适?
段氏突然脸色大变,不再从容微笑,眼神瞬间凌厉:“莫无归,那是你妹妹!”
“就因为是妹妹,身为兄长,才更要特殊关照,”莫无归话音淡淡,“夫人刚刚的话,不正是此意?”
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很明显,段氏觉得这是在威胁。
宋晚看看‘亲哥’,再看看继母,懂了——
我有软肋,你难道没有?你可以设局让我吃亏,我难道没本事让你痛失所爱?要知道这世道,女人可比男人不容易的多,小小一个浪头打来,就能一辈子翻不了身。
怪不得莫无归一点都不着急,原来互相捏着对方死穴。
宋晚初来乍到,尚看不清莫无归是个怎样的人,是否不择手段,连妇孺都不放过,但很明显,这些若有似无的威胁非常奏效,在他来之前,莫家内宅应该也没多乱,早早达到了一种平衡——
大家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各凭手段,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只是千万不要碰触对方底线,否则发起疯来,对方是不是比自己更痛不一定,但自己肯定非常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莫无归从未称段氏一声母亲,大多是‘你’或‘您’,嘲讽时最多加句‘夫人’,这两个人关系不可能好,类似今夜的对峙,恐怕也不是第一次。
段氏突然笑了,恢复之前的从容平静:“你也不必拿这话吓唬我,京城上下谁人不知,你莫无归忠正善雅,气度非凡,君子之姿,怎会做这种戕害家人之事? ”
莫无归眸映月辉,沉如深潭:“孙阁老身居高位,谨言慎行,严于律己,极重家风,想也不会允自己人肆意妄为,夫人才该要更注意,莫把关心做成威胁,坏了名声,叫外人耻笑,累孙阁老佳名。”
这些话显然更有分量,段氏很懂他在说什么,瞬间闭了嘴。
宋晚很难不佩服,厉害啊!轻描淡写解除了危机,把段氏的威胁大招变成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的警告憋屈,还让他这个新弟弟觉得内宅行走没什么大不了,不必战战兢兢,自如便是,反正有人兜底!
很帅嘛莫无归!
莫无归说完话,转身就走,行了两步,皱眉停下,侧头看宋晚:“还不走?”
宋晚立刻小跑跟上:“走的走的!哥哥送我回房间?”
莫无归:“你也可以自己回去。”
“那怎么行,我还不认识路呢!”宋晚顺手就不要脸的抱住了莫无归胳膊,莫无归僵了一下,但和饭桌上一样,并没有甩开他。
稳了!
从初见那一眼,宋晚就知道,这个哥哥一定不忍心拒绝他,果然,这个靠山选对了!
内宅刀光剑影又如何,有人在旁窥伺算计又怎样,大家都略施小计,各有输赢,以后必也会频繁交手,斗就是了,他长这么大怕过什么?更何况还有心软的哥哥呢。
他不会认输,更学不会求饶,因为没有用,不会有人因你软骨头就喜欢你,照顾你,不如拼出性命咬回去——我死了,我没输,我活着,更没输!
“今晚月亮好圆啊……真好看!”他都能心无旁骛赏月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八月十六,中秋节后第二天,昨日团圆佳节,他没来得及回来。
莫无归想起昨夜没吃的月饼,凉掉的残羹,若是早一日……
哥哥怎么不说话?不想同他聊天?
宋晚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让你非得说话不可:“哥哥住在哪里?”
“博雅居,离你的小竹轩不远,”莫无归顺手给他指了指位置,“隔了一道花墙。”
看,还不是得说话?
宋晚眼睛滴溜溜转,近点好啊,近了可以随时骚扰,随时求援,走路看着得绕一段,但那花墙也没多高,随手一翻不就过去了?
“我能去找哥哥么?”
“可以。”
“什么时候都可以?”
“只要我在。”
“哦,不在就不可以啊……”
“……博雅居少有赏玩之物,只书房藏书尚算丰富,你若喜欢,可随时过去看,”莫无归微顿,“天晚不想动,也可小住。”
“我开玩笑的,哥哥那么忙,每日公事那么多,怎可随便打扰?我很乖的哥哥,不会闹你……哇哥哥个子好高啊,手也好大!”
宋晚试探着对方底线,背着手活泼地围着莫无归绕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处处都好奇,对突然出现了一个亲哥哥这件事饶有兴趣。
莫无归任他看,有问题会答,但话不多。
唔,这是个有点高冷的哥哥啊……不太好接近。
刚刚吃饭不是挺会照顾人的?菜都夹了好几轮,怎么现在不说话了?月亮上吴刚砍的是桂花树吧,连你的嘴一块儿砍了?
宋晚有点点愁,不过问题不大,今晚肯定有人比他更愁。
……
芷兰院里,段氏看着自行罚跪的莫琅:“知道错哪里了?”
夜寒风凛,冷硬的石板刺骨的凉,莫琅袖中手攥成拳:“我小看了宋晚,他不是简单好对付的人。”
段氏:“知道下次该怎么办了?”
莫琅:“当三思而行,不可心急,不可走寻常路。”
“去祠堂跪着,不许用软垫,不许燃灯。”
“……是。”
莫琅怕黑,非常怕,更怕祠堂,因他不是莫家人,每每跪在那里,总感觉莫家列祖列宗会来撕咬他,还有明天小郡王家的聚宴……跪完一夜,没力气也得硬扛着去。
养母太知道他怕什么,也太明白他想要什么,故意罚的这么狠。
段氏目送莫琅走出院子,半点不心疼,甚至没多看一眼,视线移向小竹轩和博雅居。
这野孩子才回来,就勾的莫无归主动相送,假以时日,还不得睡一屋去?
别人不了解莫无归,她可不要太清楚,这人最是心狠冷情,六亲不认,极厌人近身,掌都察院多年,擅问刑讯,任何人任何事想骗过他都难,这个宋晚能成功,还不是因为那张和宋葭一模一样的脸!
她越想越不对,怪不得当年……莫无归不肯认她抱来的莫琅,不管什么证据摆到眼前,都不肯唤一声弟弟,原来一早就知道点什么吗?当年他翻山越岭,终于得见宋葭的那最后一面,宋葭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那年他才七岁,心有怀疑,却没做任何事,知道自己力量太小,不足以抗衡,一直隐忍积蓄,悄悄暗查,直到十四岁,才揭穿莫琅身份……
所以莫琅恨他,如果自小知道自己是假的,如果一直没享受过莫家小公子的待遇,莫琅反而会乐天知命,可先享受了待遇,得了好处,突然又被说不配,全部剥夺,心理落差哪能受得了?所以才能一直为她所用……
当然,莫无归是不会动她的,就如同他七岁的时候,不能阻止她带着找回来的‘小少爷’莫琅嫁进来成为他的继母,而今羽翼丰满,也不能把她赶出莫家,孙阁老不会允许。
莫无归一直都是聪明人,知天下势,懂博弈局,最知如何取舍,遂她在莫家后宅,地位从来稳固。
然聪明人,终会被聪明误。
她不觉得这个宋晚是真的小少爷,尽管他长的很像宋葭,莫无归心中有执,一看到脸就障了,认了,她却看到了宋晚天真眼眸里藏着的狡黠,明显另有目的,明显在演,这野小子一定算计着什么!
宋晚当然在演,而且很会,非常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欲擒故纵,今日粘人小可爱戏份已经足够,熟悉了房间后,他非常懂事的同莫无归挥手:“有点晚了,哥哥早些回去休息,我洗漱后就睡觉啦!我睡觉从不认床,睡着很快的,而且从不做噩梦,哥哥不用担心!”
他知道他这么说,真心关心弟弟的哥哥一定会记挂他的睡眠状态,根本不会去观察莫无归到底走没走,顾自收拾洗漱,上床睡觉,很快睡着……
然后就开始踢被子,梦呓,不安——
“哥哥……我有哥哥了……”
月光清辉下,莫无归悄无声息走到床边,看到了少年眼角晶莹的泪。
眸底压不住的晦暗翻涌,终于澎湃。
他伸手拭去弟弟的泪,轻轻拉过被子,给弟弟掖好,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复离开。
房间再次静谧,唯留月光余辉。
宋晚哼哼唧唧翻了个身,你果然吃这套!
接下来怎么过,他心里可太有谱了!
他右耳贴着枕头,左耳朝上,本就安静的夜晚更加朦胧,偶尔有什么突然略大的响声也全然听不到——他只要一摆这个姿势,就能很快睡着,且睡得很好。
耳朵不好也有好处,就比如他想享受安静时,总能比别人更方便。
莫无归回到博雅居,并没有休息,立刻去翻几日前宋晚经人递进来的证物,婴儿时的襁褓,小衣服,小金锁……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竟认为这次和之前无数次失望一样,都是假的,总有不要命的人来挑衅他,甚至因局势之故利用了一把,允他进门,调开段氏和莫琅的注意力,方便自己办事。
见母亲最后一面时,母亲生产大出血,已撑不住,没留下几句话,说了弟弟不是死胎,因当时境况太危险,由贴身丫鬟带出去了,可后来那丫鬟一直没回来……他的确知道一些弟弟身上带的东西,知道弟弟和母亲生的像,眼下痣一模一样,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能有多少东西?莫家家世,母亲性格,出行会携带之物,并不难打听猜测,这些年来上门假扮的人,总有撞对的,所以这次他也没太当回事,想先把手上事忙了,再回来关注……
该要要一张画像的。
若他知道宋晚长着这张脸,就不会由着段氏莫琅胡闹,欺负弟弟。
好在弟弟吉人天相,终是回了家。
妥善收藏,从不肯轻易打开的绢画在桌上徐徐展开,是一张女子画像,女子温柔低眸,看着不远处放鞭炮的红衣小童,小童三四岁的样子,调皮的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爆竹,根本没回头看母亲,更不知母亲眼里的柔软和慈爱。
“娘……”
修长手指伸出,将要触碰到画中女子的脸,又堪堪停住,生怕弄脏弄坏了这幅画。
“娘……我找到弟弟了,他很乖,和您长的很像,有点皮,但很依赖我。”
“您放心,往后我会好好护着他,让他平安顺遂,笑容鲜妍,所愿皆偿,一生无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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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哥是心软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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