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沥,崇德庙的偏殿里,一盏油灯幽幽燃着。
放水节将至,他们便回庙中小住几日。
??李寻欢斜倚在案前,握着一只杯子,酒液在灯下晃荡,映得他眉眼忽明忽暗。
??杨戬坐在对面,握着一卷泛黄的堰工日志,白衣被烛火镀了层暖色,眉间那道流云纹却依旧冷清。
??“戬。”李寻欢忽然开口。
??“嗯?”
??“我在想...我该怎么叫你。”
??“你不是已经叫了?”
??“不够。我想知道,几千年来,别人都怎么唤你。”
??杨戬沉默片刻,合上书卷。
??“最早的时候,我还没有名字。”
??那时,他只是岷江畔一缕未散的灵气,混着沉江工匠的血与未冷的执念,在浪涛间徘徊。直到李冰凿离堆、定鱼嘴,以凡人之躯驯服狂澜,他才终于化形成人——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白衣黑发,额间一道淡金色的流云纹。
??矩尺"咣当"一声落在江堤上,他第一眼看见到的,就是李冰。
??“你是….”
??少年不会说话,只指了指江水,又指了指李冰腰间的治水图。
??李冰盯着他看了许久,笑道:“既生于江,便随我姓李吧。”
??“李儿(二)郎。”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可好?”
??“后来他摸着我的头,对民工说:'此乃吾家儿郎'。”杨戬的声音很淡,可李寻欢却听出了一丝罕见的柔软。
这是他第一次向李寻欢提及最私密的旧事。
??李寻欢听着,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抚过杨戬的眉骨:“所以,你唤李冰……”
??“父亲”。那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他教我治水,测流,背《禹贡》,教我如何以凡人之力驯服江河。后来他逝去,我便一直用这个名字行走人间。”
??李寻欢顿了顿,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那个教他“官袍是枷,学问是锸”的探花郎。
??“他若知道你现在这样,定会欣慰。”
??杨戬摇头:“我只是个治水的匠人。”
??“不。你是他的骄傲。”
灯火摇曳,杨戬眼底的光微微晃动,却闪过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此酒一饮,命即为山河所系,身即为蜀民所守。”
??似乎觉察到他的心事,李寻欢笑着岔开话题:“那'杨戬'又是从何而来?总不会是玉帝赐的姓?”
??“你看过《封神演义》?”
??“阿飞那小子当宝贝似的藏着。”李寻欢笑道,“劈山救母的杨二郎,倒是比治水的李二郎威风。”
??“许仲琳写书时来灌口采风。”杨戬斟了杯新茶,露出几分调侃的神色,“见庙里神像提着三尖两刃刀,就问百姓这是哪位。”
他记得当年那文人捧着笔墨在人群里挤着,听着百姓争论“李二郎”和“杨二郎”是不是同一位神明
“我觉得有趣,就由着他写了。”
? “所以杨戬才是化名?”
??杨戬淡淡道:“名字不过是符号。'李二郎'是责任,'杨戬'是故事,而赵昱……”他眉头微蹙,“是香火堆里的泥胎。”
??灌口百姓从不认什么"赵二郎"。那个被朝廷册封的虚名,没有治过一寸堤,没有淘过一捧沙,凭什么和他们的"李二郎"争香火?
??李寻欢记起十三年前那场暴雨,杨戬浑身湿透地站在溃堤处,三尖两刃刀化为耒耜插在泥里当标杆,背后是万千火把汇成的赤龙。
??——那才是神明该有的样子。
??“那你呢?”杨戬反问道,“为何唤我'戬'?”
??“不好听?”
??“太短。”
??“短才珍贵。”李寻欢的指尖点上他的心口,“就像飞刀,越短,越要一击即中。”
??杨戬捉住他的手腕:“歪理。”
??李寻欢就势将人拉近,鼻尖几乎相抵:“那你想让我怎么叫?二郎?真君?还是……”他故意拖长音调,“夫君?”
??杨戬的耳尖瞬间红了,一把将他按在榻上:“闭嘴。”
李寻欢笑得发颤,抬手抚上他的脸:“戬。”
?这一声唤得极轻,仿佛穿过十三年的江湖风雨,终于落进港湾。
??杨戬定定看着他,低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欢。”
??雨声更密了,像是遮掩了世间的一切。
他们的影子已在墙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间或有细碎的声响夹在雨声里,逐渐断续——
“你……唔……总这样……”
“这样不好?”
“好得……让人无法分心。”
“那便——再好一点罢。”
夜沉得极静。两人的呼吸也一点点回落。
雨也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纱,洒在案上那卷堰工日志上,最新一页写着:“万历三十四年春,李二郎与李郎君,共筑堤百丈。”
而榻上两人,仍紧紧相拥。
李寻欢侧身睡在他怀中,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杨戬却仍未睡。
他望着窗外那片竹影,不发一言。
他将手缓缓收紧,又缓缓松开,像在克制着什么,也像是舍不得什么。
“这世上,怎会有人,甘愿饮我所饮、承我所负,只因对视一瞬?”
可也正因此,他才迟迟不愿开口。
他想起自己沉江那百年。
百年里,他并非全然沉睡,混着火与血的哭声昼夜游荡耳边,千万怨恨缠在破碎的银甲上。
死不了,也活不全。
他不怕再沉一次,只怕李寻欢也跟着沉。
“若你饮下这酒,便将戴上永世的枷锁。”
“你会看见信仰被忘、礼制被弃,河山断裂,文脉成灰……”
“你会痛。”
他知道李寻欢一直在等。
自己,也早想说了。
只是——舍不得。
“你该是自由的。”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李寻欢额头,却又停留了很久。
——李寻欢其实没睡。
他想起那日杨戬外出修堰未归,精卫来串门,那时她说:
“你若真想与他走下去,就别只图一时同眠。”
“这人心太重,扛得太多,嘴里吐不出半句软话。若他肯对你提血魂酒,便是真放不下你。”
“可你若接了……便永世与你自己诀别。”
那时他没答,只是静静望着岷江。
他知道那是什么酒,也猜得出杨戬一直未说,是为了什么。
他们早已知晓彼此。
——可这世上最苦的,从来不是你护我不知,而是你知我知,却只剩沉默。
“我可以等。”
今夜,他或许等不到,可终有一日,他会等到。
等到那人不再沉默,不再退后,愿意与他同执此命。
此刻,他听见杨戬轻轻叹息一声,像一口压在心口千年的旧气,在情与责的缝隙间,悄然吐出。
他伸手,握住那只腕脉。
每一寸跳动,都是他愿负千重的回应。
——他愿。
无需问。
后殿地室深处,太阳神鸟的金纹,正隐隐泛光。
长生不死,或许并不意味着逍遥自在,背后或许是看着所在意的人不断死去,看着人间兴衰世态炎凉,却重复着无尽的寂寞,注定着不断的分别与失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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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风浪篇(四)· 枷锁与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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