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
“李二郎!出事了!”
张老汉冲进堰工竹棚,衣摆上还带着江雾。
“凌晨我们巡堤时,见穿官服的船底被凿了燕尾孔。”他摸出一块铜牌,是哑叔从水里揪到的“水鬼”身上搜出来的。
“这是...东厂的铜牌。”李寻欢眉头紧锁。
他抚过铜牌边缘。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像读书人的手。但这双手也能让飞刀穿透木板。
张老汉道:“没错,里面当官的说东厂的要杀他们。”
“人呢?”
“崇德庙。”张老汉抹了把汗,“有个当官的,说是认识你父亲。”
李寻欢笑了。笑容很淡,像雾中飘过的一缕烟。
杨戬正在磨他的新锸。铁器与磨石相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问道:“徐大人的家眷?”
张老汉道:“有个女娃,脖子后面有块月牙疤。”
锸停了。
杨戬道: “徐大人当年上书说灌口岁修征民过重。”
李寻欢叹了口气:"月牙该挂在天上,不该烙在孩子脖子上。"
雾更浓了。
崇德庙正殿的李冰像在雾中若隐若现。
“李探花!”为首的男人快步迎上来,官靴踩在青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李寻欢拱手道:“李某早已辞官多年,您是?”
王御史道:“在下姓王,曾与令尊交好。”
李寻欢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越过王御史,落在角落里那群孩子身上。
小石正给孩子们敷上治腿伤的草药,而杨戬抱着其中一个女娃轻哄着。
王御史道:“清流尽了力,也只能保住这几个孩子。”
李寻欢道:“东厂必不会善罢甘休。”
王御史低声道:“千户欧阳年今日午时到灌口,说是来查私盐。”
李寻欢冷笑道:“好个查私盐。”
杨戬走过来:“我现在去召集堰工,等你消息。”
“带上这个。”李寻欢把飞刀递给他,“江湖和江河,总得有人守着。”
飞刀映着天光,再次落入他的手中。
与初见破庙时不同,不是抉择。
而是一句没说出口的誓言。
雾开始散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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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
醉仙楼的酒是温的。
二楼雅间,李寻欢一袭白衣,斜倚窗边,指尖轻转着一只青瓷酒杯。
门开了。
欧阳年穿着便服,但李寻欢一眼就认出了他腰间的绣春刀。而那刀鞘上缠着红线,红得像血。
“李探花。”欧阳年拱手,“别来无恙。”
李寻欢懒懒抬眼,唇角微扬:“欧阳大人,酒尚温。”
酒过三巡,话里有话。
欧阳年眯眼道:“听说灌口的盐不错。”
李寻欢道:“比不得东厂的盐。咸得让人说不出话。”
他的指尖轻叩桌面,敲出一阵奇异的节奏,似乎在嘲笑欧阳年立马按在刀柄上的手。
李寻欢道:“金樽清酒斗十千,厂卫横行值几钱?”
欧阳年面色一沉:“李探花,诗不错,命不长。”
李寻欢摸出小刀笑道:“哦?比不得东厂的‘红绣鞋’,烫得人诗兴大发。”
店小二低眉顺眼地添酒,袖口微动,指尖一抹无色粉末落入欧阳年杯中。
“李探花最近可见过什么生面孔?”
“除了欧阳大人?”
欧阳年冷笑:“比如...几个孩子?”
“孩子没见过。”李寻欢斟满一杯,“倒是见过几只燕子。”
“燕子?”
“专在船底凿洞的燕子。”
欧阳年的脸色变了。他的手开始发抖,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酒...酒里...”
“酒是好酒。”李寻欢俯身拾起酒杯,“只是大人喝得太急。”
他从欧阳年怀中摸出一封信。信上的火漆已经碎了,纸上写着"格杀勿论"四个字。
李寻欢头也不抬:“唐兄,送欧阳大人去歇息。”
唐敬从阴影中走出,手里把玩着三枚银针,问道:“睡多久?”
“一日足矣。”
李寻欢起身,补充道:“记得给他怀里塞本《金刚经》。”
“大人醒后若头疼……”他轻笑,“不妨念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窗外,雾已散尽。
??
??
残阳如血。
竹棚里的酒比血还烈。
李寻欢转着空酒杯,看着棚里的人。唐门弟子在数毒针,红旗镖局的镖头在擦刀,丐帮小子们正把玩着铜钱....
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但都是好人。
李寻欢道:“欧阳年醉了,但东厂的狗鼻子还灵着。”
“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只许做接应。”
杨戬展开一张泛黄的河道图,他手指点着几处险滩:“明日分三路走。”
“官船走明线,采砂船走暗线,淘滩道走险线。”
杨戬将镇水钱递给徐家女娃: “若接应的人问起,就说'深淘滩'的下一句是——”
徐枫答: “低作堰。”
瘸腿老赵咧嘴一笑:“二郎这主意好!让他们追着官船跑,咱们的人早从采砂船溜啦!”
小石笑道:“那我们今晚就在飞沙堰给草人穿囚衣,逗逗那群龟儿子。”
“妙极!”铁中奇拍案而起,“老子早看那群阉狗不顺眼了!竟敢对徐公子嗣下手!”
老堰工啐者旱烟道:“那群阉狗就不是东西!十六年决堤,他们倒把石马运去修什么‘九边中烈祠’!”
李寻欢突然说道:“东厂的目标是流放队伍,但他们更想抓‘主谋’。”他将酒壶往桌上一顿,“所以,我们得让他们分兵。”
唐敬眼睛一亮:“李兄是说...”
李寻欢道:“明日午时,红旗镖局押送'贡品'堵住官道。”
铁中奇大笑:“老子看哪个阉狗敢动皇家的东西!”
“至于信鸽...”李寻欢看向唐敬。
唐敬笑道:“保证让东厂的密报变成满天鸟毛。”
杨戬补充道:“采砂船夹层藏人,船底绑羊皮囊。就算东厂凿船,也沉不了。”
“好主意!”周寡妇拍手笑道,“我家那口子留下的羊皮囊,总算派上用场了。”
“那我让小子们在崖壁上画些假路标。”采砂船的刘老大挤进来。
角落里,王御史突然清了清嗓子:“那个...若是东厂识破...”
“那就让他们相信,人藏在岁修工棚”。李寻欢随手甩出竹签,一只老鼠被钉在梁上。
他笑了笑:“东厂若来工棚...我请他们吃烤老鼠。”
小乞丐阿毛跳起来:“我去散消息!保证比春宫图传得还快!”
杨戬道:“这是历年镇水钱的花名册。”他解下个竹筒,抛给红旗镖局的铁中奇,“明日若遇险,按这名册寻人相助。”随后又倒出一把铜钱,铜钱上刻着"吾辈骨血"。
“这钱,”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沉,“是给流过血的人。”
李寻欢举起飞刀,应道:“敬明天。”
“敬明天!”
酒碗碰撞声中,檐下的石燕惊飞,像一支靛蓝的箭羽,穿过最后一缕天光,掠过江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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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的夜雾漫进竹棚,油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竹棚只剩李寻欢和杨戬。
李寻欢摩挲着铜钱边缘,忽然开口:“你说——”他顿了顿:
“黑暗的时代,群星是否应该熄灭?”
杨戬正将朱砂涂抹在三尖两刃刀上,闻言指尖一滞。
“灭了,夜行人踩进沟里怎么办?”
李寻欢低笑,却咳出半口血沫:“你我算哪门子星?一个没神通的神,一个丢官的浪子。”
“所以更要亮着。”杨戬猛地抬头,眸底映着跳动的灯焰,“让那些庙堂上的蠹虫看看——”
“被他们弃如敝履的东西,也能照出一条血路。”
棚外传来一阵磨柴刀的“嚓嚓”声。
李寻欢忽然倾身,酒气混着血腥味烫在杨戬耳畔:“明日要是.....”
“我就熔了你的飞刀。”杨戬截住话头,“打成镇水钉,钉在都江堰最险的弯道——让你死了也得镇水。”他说得咬牙切齿,手背却暴起青筋。
“好啊。”李寻欢抚上他手背,眉眼弯起,“记得年年来钉,带上好的竹叶青。”
灯焰“噼啪”炸了个火花。
“杨戬。”李寻欢连名带姓地唤他,“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你还有恨?”
“恨这世道,明明满目疮痍,偏要粉饰太平。你我这样的人,救一个算一个,可救下的命转眼又会被碾碎......”
神明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狠狠说道:“那就碾!”他额上金芒大现,“碾到你我骨头渣子嵌进土里。来年春汛——”
“这些人的子孙,会从血泥里长出新的脊梁。”
牺牲并不意味着无意义,即使等不到开春,但春一定会来。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交叠,同样沾着洗不净的朱砂。
“疯子。”李寻欢哑声道。
“彼此彼此。”
光影摇曳间,他们看清了彼此眼里的东西——不是殉道者的悲悯,是赌徒掀开底牌时的亮。
江风突厉,灯灭了。
黑暗中,李寻欢的嗓音忽然低低响起。
“岷山雪,落我肩——”
他的嗓音沙哑破碎,却固执地往下唱:“郎凿玉垒君拓堰,不拜高香拜炊烟......”
最后半句陡然走调,而杨戬突然接上了下一段。
神明的声音低沉:“千锸万笼深淘滩,何如与君共险滩?”
两人越唱越急。李寻欢的刀鞘敲着酒壶,杨戬的刀尖在地上划出火星:“莫道神恩深似海,不抵凡人一夜债!”
“——水旱从人,不知年。”
最后一个音没落,李寻欢突然拽过杨戬的衣领。
二人额头相抵,他轻声问:“要是沉江那天……”
“一起沉。”杨戬咬碎这三个字,“你的飞刀钉鱼嘴,我的断锸镇离堆。让后世捞起来时——”
他一口咬在李寻欢肩上:“骂一句'好一对痴人'。”
李寻欢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江面荡起阵阵涟漪,似乎撞碎了满江月光。
四更梆子响时,他们的手还扣在一处。
攥得死紧。
此篇致敬胡老的《龙门客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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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血朱砂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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