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和暖。
新郑城内外杨柳抽芽,飞满了各色的纸鸢,河边欢声笑语传到院墙之内。
穿着锦衣华服的孩子端坐在窗前,写字的姿势一丝不苟,仪态端方,丝毫不受影响。
几个华服少年抓着弹弓纸鸢,谈笑着路过院门之外,不觉就噤了声。
其中一人忽地“嘘”了一声,“大家莫吵,搅扰了‘贵人’学习,回头又要挨骂了。”
说小声实则嗓门一点也不小,还如鸭子一般粗哑难听。
说到“贵人”二字时,却故意阴阳怪气,分明说给院墙内的人听。
另一少年调笑,“二哥你小心些,若是被父亲听到,又要罚你跪祠堂了。”
鸭嗓大声道,“跪就跪,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种,也就父亲把他当宝。”
闻言旁人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调笑几句可以,但绝不能在家大放厥词骂“野种”,这要是被父亲听到,可会被打到三天下不来床的。
这个叫苏迟的孩子刚来之时,大家本都不甚在意,但姬相却待他视若珍宝,吃穿用度不仅都是最好的,还每日抽时间亲自教导。
姬相洁身自好,只有姬夫人一位妻子,姬夫人生了三位公子,如今最小十二岁,最大十六岁。姬相事务繁忙,三位公子的启蒙教学都交给苏夫人,偶尔得空才会招来询问课业指导一二,后来大公子年长,姬相干脆将他送到郑太傅家拜师,平时半月都不得回家一次。
要说学识,举国上下谁敢与姬相比,他没时间教导儿子,却有空指导别人家孩子。
如此厚此薄彼,明眼人都看出不同,顿时城中流言四起,都说苏迟是姬相在外的私生子,因那是他深爱之人所生,故而十分不同。
姬相一生清正,名声口碑极好,莫名有了这一大污点,那些平素看不惯他的贵族世家和朝中同僚,都幸灾乐祸,巴不得流言传遍整个韩国。
这鸭公嗓少年正是姬家二公子姬正,十四岁的孩子正在变声期,性格叛逆,早听不得那些流言,巴不得把苏迟赶出去,故而每每见到苏迟都恨不得多刺上几句。
然而苏迟却似泥捏的性子,每次都一言不发,几乎对他视而不见。
你骂别人,自然希望对方暴跳如雷,偏偏每每被无视,姬正更憋了一肚子火。
他一把扯开捂他嘴的手,“怕什么?你看我用弹弓教训他。”
少年人心性冲动,说话间就爬上了墙头,举起弹弓瞄准窗边的苏迟。
他嗓门这般大,苏迟早就听到了,正停下笔抬脸去看墙头的姬正。
这两年来照顾得当,苏迟身量已高了许多,眉眼愈发显得精致。他眼瞳极黑,带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阴沉,默不作声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莫名有些脊背发凉。
姬正被他这一看,就有些胆怯了,但想到下面还跟着舅家表哥韩作,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咬牙举起弹弓就射。
他知道苏迟不傻,不会坐着不动等他,故而瞄准的却是苏迟桌案上的砚台。
姬正准头极好,“啪”地一声,砚台翻到,把桌上刚写好的字全都溅上了墨汁,就连压在一旁写好的厚厚一沓,都黑糊成一团。
“看你晚上怎么跟父亲交代。”姬正扮了个鬼脸,跃下墙头。
苏迟面无表情地垂眸去看乱七八糟的桌面,端坐了一会,才抬手扶好砚台,重新磨墨,换上了新的宣纸,从头写起。
姬正十分得意,带着表哥韩作和三弟姬明,大摇大摆地走了。
韩作一脸担忧,“你不怕他去告状吗?”
“那小子才不敢!”姬正哼了一声。
这两年他明里暗里欺负过他多少次了?哪次苏迟敢去告状?只要父亲没有发现,就万事大吉。
姬明应和道,“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韩作隐隐不安,“他也没做错什么……”
“他留在我家就是最大的错!”姬正冷哼一声。
他凭什么抢走他们的父爱?阿娘虽然不说,但心中肯定也难过的。
姬相出了宫门,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去看苏迟,见他才抄了一半的字,心中纳罕。平素同样多的课业,他早早就完成了,今日居然太阳西斜还未完成?
苏迟站起来弯腰施礼,“是学生躲懒,所以尚未抄完。”
姬相摸了摸他的头,“无妨,想去玩就去,若是课业太多,明日就减半吧。”
苏迟抿了抿唇,“不多。”
他惯来寡言少语,姬相也习惯了,“可有什么不明之处?”
“先生昨日所教,学生都记住了。”
苏迟虽然启蒙晚,悟性却奇高,两年来进步神速,不似他二子姬正,整日四处摸鱼打鸟不学无术,学了十几年还不如苏迟两年。
姬相自觉没有愧对离月的托付,十分老怀欣慰,“那今日我们学新的。”
苏迟踌躇着道,“先生不必日日如此费心,几位公子亦十分期盼先生教导。”
姬相笑道,“他们顽劣惯了,不需理会。”
苏迟摇头,“先生当真不必如此。”
不必将离月的嘱托不折不扣尽心尽力,不必对他一直奉若上宾,令他无所适从。
姬相愣了愣,苦笑一声,“如今秦国势大,步步紧逼,有举兵压境之势,我奉君命将出使魏、楚两国求援,只怕有数月不在家中,无法教导你课业,恐有负姑娘所托,故而近来对你课业压得太紧,是否因此令你为难了?”
苏迟弯腰施了一礼,“学生不觉得为难,只是不想先生太过劳累,既然先生将出远门,这几日就请好好休养,学生若有不明之处,定然会请教先生。”
姬相拍了拍他的肩,“你性情温和,事事以他人为先,这本是好事,但在乱世之中,不争不抢,只会沦为别人争夺的对象。”
苏迟垂下眼,“学生日后定当注意。”
他心中所求,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他如何争抢?
那人一去两年,说好会抽空来看他,这允诺,到底是几年?三年?还是五年?
“我这一去不知归期,你若有甚短缺,就和夫人提,她定会替你安置妥当。”姬相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苏迟站在门口,郑重施了一礼,“愿先生此去事事顺遂,早日平安归来。”
秦国大军压境,姬相日夜兼程,四处求援,还未求到援兵,韩国就已连失数城。
新郑看着依旧歌舞升平,却已可窥见其间人心浮动,人人自危。
苏迟足不出户,日日研读姬相留下的书籍。
姬正见他没了倚仗,行事却愈发放肆了。
此时他正拿着弓弩对准正在看书的苏迟,“小子,去跟我比箭?”
苏迟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会。”
“这乱世,光会读书可没有什么用,还得会武,才能保家卫国。”
苏迟肃色抬眼,“你的意思是你父亲劳碌奔走,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诸国,是无用之事?”
姬正一噎,恼羞成怒,“少跟我逞口舌之快。”
苏迟继续低头看书,不再理会他。
姬正将弓弩逼近他,“你今日不比也得比。”
苏迟只好又抬起头,“我认输。”
“你……”
“我从未拿过弓弩,定然会输与你,你与我比试,犹胜三岁幼童。”
“那我先教你。”
“你弓弩学了多久?”
“自五岁就拿弓。”姬正满脸得意。
他母族韩家世代名将,骑射之术自然无人能敌,他自幼尚武,学文就头疼,姬夫人见拗不过,也就随他去了。
“我若此刻才学,自然还是不能跟你比,胜之不武,有何乐趣?”
姬正就想看他出丑,故而今日约了好几家的子弟一同去郊外比箭,他若不去,就在其他几家公子面前丢脸了,故而一把抢过苏迟的书,“你今日不去也得去。”
苏迟见他坚持,只好叹了口气。
此时已入了夏,外面烈日当空,蝉鸣不休。
校场中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满腔热血的年纪,也不怕日晒,只管纵马驰骋。
各家家仆皆有七八个人跟在一旁,生怕他们摔了碰了,跑得尘土飞扬,乱七八糟。
姬正带着才十岁的苏迟出现在里面,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难得大公子姬清也在,见到姬正带着苏迟,露出不赞同之色,“你带他作甚?”
苏迟才堪堪到姬清的肩膀,抬着黑沉的眼,“如此劳烦姬大公子送我回去。”
姬正拦住苏迟身前,“不行!”
姬清有些头疼,“二弟,你又想胡闹什么?”
三人说话间,姜家公子纵马跑过来,吹了一声唿哨,“哟,这小不点是谁?是不是姬相那捧上天的私生子?”
闻言姬正斥了一声,“呸,姜开,你休要胡说!什么私生子?我爹素来清正,不过看这孩子无家可归,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就当金枝玉叶养着?比你这亲生的还重视?这当真闻所未闻。”
众家公子闻言皆跟着大笑起哄。
姬正真的生气了,推了推苏迟,“你自己说。”
苏迟面不改色,“是与不是,不是他几句话就是颠倒黑白。”
姜开却不放过,在马上弯腰凑近苏迟,“你自己说,姬相是不是你爹?”
苏迟冷冷道,“不是,请不要在污蔑先生清白。”
“那你爹是谁?你娘又是谁?”
“难道你自己没爹娘?怎地这么喜欢问别人爹娘?”
他不认识眼前少年,却不知自己恰好刺到了他的痛处。
这姜开,却是姜大人外室所生,故而才会这么想污蔑苏相,在其中找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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