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茶人。
虽然因为你侍奉的主人任命你为茶头[ 茶道侍从。],难免有攀附权势之人刻意称呼你为茶头,但你更喜欢称自己为茶人。
每次有人向你行礼、称呼你为茶头,你心里不免升起愠怒:我不是都说了我只是个茶人吗?耳朵不需要可以给有需要的人。
也许你将“想不通为什么俗人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表现得太明显,对方抬头偷偷瞥了你一眼,一遍鞠躬一遍着急退下了。
平心而论,这不是你想要的,不过你也真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无法理解你。你只好盯着那人慌乱逃窜,站在原地,心里骂一句:“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得出事物的价值。”[ 网传千利修霸道语录。]
显然大多数人都没长眼睛。或者说,长了还不如没长。
不过你觉得你有义务将“你所爱之茶为何为美”告知众人。
从你的心开始,到对面的人的心。而茶是桥梁,和敬清寂是要传达的东西。
不过和敬清寂看起来高深令人迷惑,实际上就是你所追求的美罢了。只不过你不太想说,直说了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你一次次开茶会,从布武天下的武士到只端着杯水来蹭你茶会的贫民,一天又一天,等着在一个有缘人身上发现你想追求的美。
你的先主是立志布武天下的贤主。可惜死在实现理想之前,不然怎么称得上你的先主。
你跟着他是因为,在献宝会上,当众人都献上昂贵俗物时,唯有你特立独行献上了一漆盒明月。后来他召你当了茶头。
当先主的召令传到你手上,你感到心跳漏了一拍、浑身的血液倒流。你必然是兴奋的,志在天下的男人,眼界何其宽广:这个人身上说不定正有你想要的呢?!
不过很快你就下头了。先主是个脑子里只有天下布武的混蛋,他召你当茶头纯纯因为你有名,可以给他背书:他要推行所谓御茶汤御政道,利用你所爱的茶笼络各路人心。毕竟你痴迷于茶、天天混迹在各个茶会上,使人不得不记住了你的名字。内行人都说你真是了不得。
虽然话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不过你的血就像渐渐变凉的茶汤,有时你也怀疑究竟有没有人能在这碗茶汤冷掉之前、品尝到它的滋味呢?
苦涩,香醇。但是苦涩。
太苦了。
之前说了贤主真成先主了。怎么死的呢,被火烧死的。
在茶会上。
得知这个消息你觉得真是太幽默了,简直就是利用你爱的茶结果遭天谴了。虽然你心知肚明,□□,只是**。谁叫他对下属没一点和敬之心呢?公开嘲笑下属是和尚真是活该被下克上!
政治、政治,对你来说其实就像没加茶粉的水。
不过你还是略感难过。你都准备好默默被他利用、成为他布武天下的刀了。他就这么死了,简直是辜负了你做了那么长心理准备后,才下定决心对茶的背叛。
逝者已逝,你还渴望寻求能懂你的人,所以你并不准备为了先主切腹自尽。
你又被召去当茶头了。
召你的人,是打着为你的先主报仇的旗号、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与天下就差那么一步的男人。
经历过脑子里只有布武天下的先主,你觉得就算这次又是个脑子里只有政治两个字的混蛋,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
让你稍感意外的是,这位从贫民阶层崛起的新主人,对你很是敬重有加。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你换了主人,那把刀换了主人,不过你的茶还是你的茶。
夺取天下的绝战一触即发。
你作为茶头站在主人身侧,盯着他看,看他丝毫没察觉到你的视线、皱着眉头一遍遍看呈上来的情报和幕僚的对策。
你看着他掐着手里的东西,漠然地想:他自己居然没发现他的指甲快掐进肉里了吗。
你决定做点什么。倒不是为了这场胜利,诚实的说你就是为了你的主人。
仅仅只是为了他这个人。
你不知道怎么描述,总之你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过于紧张的时候,人的决策会失误,你问自己想让主人死吗?不是很想。
至少他被纠正一次不要喊自己为茶头,要叫茶人,他记住了。
就为了这个,你决定大胆表达一次自己无法言说的东西。
因为天地广阔、俗世有太多光怪陆离的事物了,你觉得任何装饰都会干扰心与心的贴近,所以你爱朴素正如你爱着茶。
你想:你要怎么对他诉说呢?
你早就发现了,大多数人都忙着在战乱中保全自己,根本没几个人愿意分心来了解别人。你理解,你接受,你知道他们也是不得已。
于是,从茶室到茶器再到茶本身,包括你的待客之道、你的审美,都将**裸的被你用来大声喊出和敬清寂。
和!
敬!
清!
寂!
当然你不会真说出来的,你面无表情地想,手里是先前拜托一位陶瓷匠人定制的茶碗。这茶碗通体为黑色,带着泥土的气息,是为,人生于泥土、立足于泥土,最后归于泥土。此为“无一物”,心中无物,何求装饰。
最重要的是,它跟你准备的茶室是一套的:你用寺庙的斋室[ 阿弥陀堂。]临时改造了一间二叠[ 三点几平方米。]的茶室,用的都是寺庙里现有的材料,毕竟临时采购也来不及了。虽然简陋,但你不在乎,你觉得你用心准备了;而且你认为平时在军队只能露天喝茶的你主也不会在乎。茶室只有一个狭小的入口、三扇窗户,所以你的茶室昏暗如促膝长谈的深夜。
连原来供奉的佛像都被你用屏风挡住了,你想,你跟人谈心的时候,连佛也不能成为第三个知情者。
只为了存在一时的东西而尽心尽力,这样值得么?
你想:“为了泡出一碗好茶,我全心全意,奉献一生。”
美,由你说了算;值不值得,也由你说了算。
要是他感受不到,你是真想去切腹。
所谓一期一会,在那个群雄割据、每打一次仗都要死人的时候,确实是一期一会。你也不知道这次喝了你的茶的人,下次茶会还有没有命继续来喝一杯了。
朝生暮死,人若蜉蝣。
你的主人来到那个狭小的入口时,显然有些吃惊。自从你的先主被烧成一堆灰,几场胜仗下来,他有多久没向其他人弯下腰了。
他的目光穿过那扇小门投向昏暗室内的你,沉默半晌,还是低头弯腰进来了。
“不论地位高低,所有人都必须低下头颅,怀着谦卑恭敬的心,穿过那扇低矮的房门进来品茶。”你静静地注视这你主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却在眼底不断汹涌着野心的浪涛。你不禁微笑。
在如此狭窄的茶室里,你与你的主人可谓是真正做到了促膝而谈。即使茶室昏暗,你们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一旦有人说了违心的话,对方就能立刻察觉。
这是阳谋。你先摊开了手中的牌,再要求你的主人也开诚布公。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坦诚相见,以一个茶人和一个军队的领导者的身份。
茶道对你而言已是熟路,而你却不免还是感到紧张:“静下心来,反躬自省”,不仅是你对即将经历一场决战的你的主人想说的,也是你想对自己说的话。
当他端起茶碗,茶汤上的氤氲扑到他的脸上时,你的紧张更甚,而更让你胆战心惊的是,你惊觉这紧张中竟隐隐露出一角的兴奋。
热茶熨帖,你的もてなし[ 日本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服务精神。]更是熨帖。你的主人说了一堆,总结道。
仗打完了,死了无数的人。
不过你主倒是不负你重望得活了下来,成为了真正夺取天下的男人。
再次为你的主人泡茶是朝颜[ 牵牛花。]盛开的时候。他听说你茶室外的墙上开满了朝颜,想着来喝杯茶顺便看看花,岂不美哉?
预约制度就是好。你提前把所有朝颜都摘了,只留下一朵你觉得最美最完美的,小心地装饰在茶室里。
茶室入口对面墙的地下,堆满了不需要的朝颜,任人肆意践踏,宛如那场决战后堆满的尸体。
当你的主人来到茶室里时,原本意兴阑珊的神色在看到茶室角落里,那朵悄然装饰着的朝颜时,终于露出笑意。
“是的,从今往后您是天下唯一的君主[ 天皇被架空。]。”
“笑到最后的正是您。”
不过你早该舍弃幻想的。
你心底的声音也一直在尖声呐喊:“即使是这个夺得天下的男人,也不能真正理解你所追求的美!”
或许,你想,他根本就不愿意理解你。
更深露重,梅花已然露出花蕊。今年是,那场战后的第二年。
小船轻轻漂动,惨淡而宁静的月光在水面上摇晃,对岸的小洲渐渐地离你远去。你站在船尾,望着洲上的灯火凝成一个个模糊的小点,仔细去听那些已与你无关的欢声笑语,直到光与声都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只有水面上破碎的月光与你相顾无言。
你的思绪飘向远方、飘回你那几乎伸手可得的美——十八少年郎时,你的眼睛看见那被掳至日本的来自高丽的美,你的手想触碰那个美、你的心想占有那个美。逃无可逃、穷途末路之时,她从容赴死而你端着注入毒药的茶却心生悔意,踌躇间她的生命她的美在一滴一滴地流逝,你颤抖的瞳孔盯着她微微上扬的唇角。
她用高丽话对你说:“好好活下去。”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你根本就不会高丽话,那几句场面话与几道高丽菜和那捧香炉只不过是为了笼络她的心。
或许她在看着你眼中那对美的极致渴望时便已然了解。这是她的报复,对你妄想抢夺占有她的美的复仇。
她成功了,你想,在你得知她的遗言时。你想她真是睚眦必报,事到如今死了还要算计你一手,这下你不得不正视你的事实:你渴求美却无法拥有美,没有勇气达成美而只能从别人那里抢夺。
最致命的一击,是你已于生与死的罅隙中窥见了真正的美,于是你此后一生都将追逐这已流逝的真正的美:那些不堪入目的虚假的美,已填不饱你的眼睛你的胃。
战前不知哪一年的禁中茶会,坐于上位的天皇微笑着将“利休”的法号赐予你,说“锐利也要适可而止”。
你说你只愿意向美丽的事物磕头。
1591年,千利休于最后一场茶会后,切腹自尽。
自那场决战后,每次与千利休那双眼睛对视,我都不禁心中一颤。
千利休啊千利休,我看你望着你那所谓的和敬清寂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到底在渴望看着什么吧。
身居高位后,我更是如芒刺在背,你的那双眼睛饥渴如饿虎,一直凝视着我的身后。而偏偏你又不是除了茶道外一事无成之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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