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一场雨后,我从任教的中学辞职,离开了待了七年的春城。
说实话,现在并不是一个搬家的好时候。这场雨来得又急、声势又浩大,电闪加雷鸣,像要在空中肆意涂抹以宣泄它的不满。
又好像要划开郁闷的灰蒙蒙的云层,道道雷光闪现,惊骇世人。
我的房间空空荡荡,所有书都打包好乘着车前往新家了。只剩下我手里的这一本顾城的诗集。这一页,第14页,写着顾城的《雨行》:
“云灰灰的,
再也洗不干净,
我们打开雨伞,
索性涂黑了天空。
......”
不正是十分应景吗?
“阿雪,有个小姑娘找你,”是我妈的声音,从客厅门口那边传来,“说是你带过的学生。”
学生。学生?
......学生啊。
我应了一声。我也好奇,我都不干老师快一年了,到底谁还记得我?那件事情之后,所有人——学生、同僚还是上司——都不愿提起我的名字,避我如蛇蝎。那便去看看谁还记得有我这一个老师吧。
走出房门便进了客厅,在客厅沙发上局促不安坐着的,便是我曾魂牵梦萦的女学生。
我一时愣住了。而她却急忙起身,弯下她曾骄傲挺拔的脊骨,颤抖着声音说:
“对不起,秦老师!”
苗蕾是我带过的学生中印象最深的一个。原因无他,我喜欢她。
不是普通师生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这是一旦暴露、我就难以再待在这所初中的秘密。够惊世骇俗吧,三十岁的中年男教师,爱上了一个年仅14岁的初中女学生。
我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当我发觉自己心中这株不知何时发芽的畸形之恋的幼苗时,我已然决心让它不声不响地腐烂。在我心里腐烂,我甚至不愿意让它见到一点阳光与雨露。我不愿给它一点生长的可能性。
我接手这个班的数学,是她上初二的下班学期的时候。因为这个班原先的数学老师怀孕去生孩子了,教学质量蹩脚如我,也不得不在教师资源不足的时候顶上这个空位来。
当我发现自己每每上课总会不自觉喜欢往她那边看,答题也总爱叫她答,改作业也情不自禁看着她的字迹出神,已经是接手这个班一个月之后了。一个月,便喜欢上了。
没关系,尽管我刚一发现时有点被自己惊到了,但我还是安慰自己道,不出意外一年半不到,我就该与这段无疾而终的单向恋情说再见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是不是有种数学老师应有的理性?
实际上,我最爱的是诗歌,高考完后自己填的第一志愿也是中文系,但是却被父母擅自改了志愿,否则我现在再不济也是个语文老师,而不是在这拿着教具尺子用粉笔画立体几何。
不过我仍然爱着诗歌。最爱的诗人是顾城。我爱其朦胧派的浪漫与他本人的一颗永葆青春的心。也许我命中注定永远都只能当一个教初中的数学老师,但这并不妨碍我闲时写写诗,在生活柴米油盐的间隙、只身躲进诗歌的幻想中。
不过命运不幸让我遇到了我的学生。爱而不得、还是爱而不愿得更痛苦一点吧。
起初让我惊讶的是,她跟我初中时喜欢的女生长得特别像,请注意,这里的“像”指得是神似,而非皮相的相似:她们有着一样沉静中带着些许隐藏不了的骄傲的神态,特别是那无论何时都似笑非笑的眼睛,简直与我记忆中那道倩影重合了!
初中时,我常在上课时假装看板书,实则偷偷望着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发呆,我在想她是怎么能一节课都集中注意力的呢?在如此无聊的数学课,她听得好认真。
但这相似也只不过让我多看几眼罢了。真正打动我的是她身上那洋溢着的青春的气息,掺杂着几丝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这两种矛盾的气息在她那小小的身体中碰撞、发酵,我为此着迷极、迷失了身为数学教师的我自己。
有次课间休息,她走上讲台来,凑近我,问我一道压轴题。我慌了神,强装镇定,心跳却自投罗网般加快了。我磕磕绊绊地回答完,最后告诉她这道题是不会考的,不在出题范围内。
为什么要做这么难的题呢?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她只是笑了笑,走回到她的座位上,和其他女生闲聊玩闹去了。
她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她不会恭敬地说老师好,不会在我解题完后说一声谢谢老师,而是顶多笑一笑,说一声“谢谢”。有时她在我身边因碎发挡住了视线而撩一撩耳侧的头发,由于距离贴得过近,有一丝橘子洗发水的味道悄悄在我的脑中萦绕。她的头发撩起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角那颗淡红色的小小的痣。
我不知道她生长的环境如何,总觉得她已有了不符合14岁天真浪漫年龄的性感了。
总之,每当看到她那洋溢着青春的笑脸,我能实打实地清晰感受到自己的青春的逝去,正因如此,她那青春更是令我如痴如醉地着迷于她。
按照预想,我将如苦修一般压抑我那羞耻的感情,可是面对她不知真假的热烈回应,我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声。
为何在我念自己无聊的诗时,其他同学都在心不在焉地捧场,只有你在对我情真意切地微笑呢?那微笑使我的脸颊发烫、心口发热,令我念我的诗的声线拼命也无法捋顺。
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我的恋心。对你的恋心。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那天无聊的数学课,我又点你的名来黑板上做题。如往常一般你应该会从粉笔盒中抽一只白粉笔来,而你却从我的手中,将那只我手中夹着的粉笔抽了出来。指尖与指尖的触碰,宛如恶意满满的电流,从如往常般微笑的你身上传至我的血液中。那时我心想,我真是蠢啊,连这颗卑贱的恋心都藏不住。
顿时,浑身血液都冷却了。
好冷,冷到我连台下其他同学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都听不进去了。
后来事情如我预料,一个课间仿佛所有人,学生、老师,都知道了我一个30岁的老男人,喜欢上了年仅14岁的自己的女学生。师生恋是大忌,更何况年龄大了一轮。
按照校规,坐实了这项罪名,我会吃处分的。也许此生再也当不了老师了。
我感觉自从那天之后,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学生们甚至在上课时,堂然低声议论,停下来时默契地朝心不在焉讲课的我看一眼,随即对视、笑出声。男生们的眼神似乎是愤然的,看向端正听课的她时是怜惜的。
走出嘈杂的教室,走进楼道,走进办公室,似乎所有人都在盯着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不知道学生间的流言会不会传到同僚和上司那里去。我疑神疑鬼——事实上,就是心里有鬼——就连路过的人们大笑着交谈,我都觉得他们肯定是从别的知道这件事的人那里,听说了什么,现下看见我了便正在嘲笑我这畸形又禁忌的爱意。
我,阳光之下无处遁形。而黑暗中也非我寄身之处。
这段记忆总在一遍遍反刍。我不停反省自己为何得意忘形、为何不由自主地放任心中这段恋情的抽芽生长。早该斩草除根的。
我不敢再看向她了。
然而,当我下班看到她被一群不读书的小混混盯上时,我还是不免纠结,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作为老师,我便应该保护学生。然而我因为她、因为这颗不被认可的恋心,我此时真切地怨恨起了她:就因为暴露了我的恋心,我便活该被如此对待吗?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不过对自己犹豫了一点、对自己心软了一点而已。
那群人高马大的男生将她逼向了角落。
“你们在干什么?!”
我还是冲进了那群人里,想拉着她跑。可是领头的迎面就是一拳:“我是她表哥,你又算老几?!”
挨了一拳,我顿时火了,就算平时再温和,成年男性的身体还是几个初中小毛孩比不过的,我只不过挨了几拳,最后还是把他们都赶跑了。
“手机!”她扯扯我的衬衫,焦急地大声喊道,“他们录像了!他们有人跟校领导有关系,你会被处分的!”
我瞥了她一眼,她的头发乱了。
“没事,让他们去告状吧。”
先不论校领导搞不搞我,因为打架被路人看到报警了,而小混混们都跑了。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我被拘留并罚款了。
谁叫那块地方没摄像头,而焦急的我的女学生的一面之词,又略显单薄呢。
我面对玻璃窗坐着,夜色昏沉,另一个我虚幻地映照在玻璃窗上,那个我嘴角有一块淤青。我摸了摸我的脸,真疼,原来那个就是我。
从小到大我就被夸听父母的话,青春期叛逆期也循规蹈矩地活着,连翘课都不敢,大学毕业后也放弃了心爱的诗歌,来这个小县城当一个有安稳饭碗的初中数学老师。没想到三十岁了,像个小年轻一样跟人打架斗殴。
这不禁让我笑了一下。这笑牵动了嘴角的淤青,疼得我龇牙咧嘴。玻璃窗上的我也龇牙咧嘴。
原来这就是青春吗。我所虚度的青春。我所渴望的青春。
出了拘留所就被校长约谈,结果就是我得被停职查看。我已经无所谓了,事到如今发展成怎样,对我来说就像一场虚无的梦一般无聊。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读我收藏的诗歌集,一遍遍。父母看向我的眼神从看一个乖孩子到陌生,他们不会理解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我受了什么刺激去自寻短见。
不知过了多久,梅雨来了。第一场雨下得痛快。
我在黑魆魆的房间里,听着暴雨打在窗上的声音,心里也在下着暴雨。
“......在缓缓飘动的夜里,
有一对双星,
似乎没有定轨,
只是时远时近......”
我觉得辞去教师的工作,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一切都令我痛苦不堪。
跟父母说了,我原以为要花费口舌说服他们,结果他们很快就同意了。这令我有些许意外,不过也激不起什么大的情感波动。
于是我们准备搬家,到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
但是她来了。她这时候来道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秦老师,我想跟您道歉......那天堵我的带头的是我表哥,我借宿在他家,经常被他......我、我拼命地学习,就是为了能早点从他家搬出去......我考上了寄宿高中的提前批......”
“我不知道您......我之前以为您跟他一样......”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声音飘进我耳朵里断断续续的,我好不容易才理解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能递给她纸巾,最后木然地说:“好好学习。”
送走了她,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已是空荡荡的房间里,眼神溃散地望着天花板,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聚焦视线。
抹了把脸,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所幸我守护了另一个人的青春。
我决定不再当老师了,而是拿起笔写起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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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色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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