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胀的麻袋硌在肩上,上面印着的模糊官印颇为讽刺。阿达措掂了掂分量,扛着粮袋,如同每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苦力,笨重踉跄地朝着那口热气蒸腾的大锅挪去。
锅边,一个衙役正机械地挥舞长木勺,舀起一勺浓汤,手腕一抖,粘稠的液体滑入一个难民的破碗里。捧着碗的难民一脸木然接过,面上没有任何对食物的渴望,端着碗自顾自找了个角落蹲下吃饭。
阿达措走近锅边,脚下似乎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高大的身体歪向一边。肩上的粮袋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起一片呛人尘土。
“哎哟!”他痛呼出声,手忙脚乱地去扶粮袋,不经意地又往锅边爬了几步,手臂蹭过滚烫的锅沿,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找死啊!眼珠子长腚眼里了?”衙役被尘土和灼热蒸汽逼得连退两步,捂住口鼻破口大骂。
阿达措慌忙不跌地点头哈腰,嘴里嘟囔着含糊的道歉,一边在用脏污的袖口擦了擦掌心,一边弯腰重新抓起粮袋一角,一走一拖地回到闫世钰身边,将那袋子重重扔在堆积的粮堆旁。
“烫着了?”借着拆麻袋封口线的动作,闫世钰伸手就要去看他的胳膊。
阿达措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身体侧倾,形成一道人墙,短暂挡住了班头窥探的视线。他邀功般举起沾着粥液的手指,飞快地伸到闫世钰低垂的视线下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土腥味直冲鼻腔,隐约还夹杂着食物败坏的酸馊怪味。
闫世钰被激得胃里一阵翻搅,连打两个喷嚏,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神色错愕地看向阿达措。
这哪里是赈灾的粟米?分明是连猪狗都未必肯下咽的糟粕!粗糙刺咙的麸皮,是陈年谷麦、枯草烂茎,是掺了沙土腐物的毒药!
哪怕是化身流民,也逃不过这天网般的骗局吗?
闫世钰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冰锥刺股的寒意。他几乎要按耐不住,立刻要戳破这场精心编排的丑剧。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边缘,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啜泣声从不远处的粥棚传来,骤然泼醒了他。
“官爷,求、求您行行好,就给一口,给娃儿垫垫肚子...”老妪沙哑的声音夹杂着哭腔,喉咙里挤出一声绝望的泣声,“他就快不行了!”
一个头花发白的老妇人,瘦的只剩下一把枯骨,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一个裹在破布里的婴孩。那婴孩连哭都没力气,脸色青紫地歪在襁褓里,显然已如风中残烛。
老妇人刚靠近,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便不耐烦地将她一把推开,力道之大,叫她踉跄几步,抱着孩子一下栽倒在地。
“滚啊老瘟婆!说了不准插队,耳朵聋了!再往前挤,老子一锁链抽死你!”衙役满脸凶戾,手中的铁尺锁链作势就要往老妇人身上招呼。
怀中的婴孩也被吓得不轻,发出猫叫般的微弱哭泣。她绝望地护住孩子,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浑浊的眼泪落在地上,甚至没能溅起一点水花。
满目茫然,她口中只喃喃着。“娃儿...我的娃娃...”
双颊因为气愤而染上红晕,呼吸急促,嘴唇颤抖,凤眸怒瞪。闫世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什么隐忍,什么筹谋,人命关天的时候还管他那么多呢!
烧了几天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力,闫世钰支起身子,猛地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手臂,几步上前,强迫自己拱手行礼,“官爷息怒,这老婆子怕是饿糊涂了。”
嘴里说着,手上也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小块碎银,“您发发善心,给孩子也盛一口吧,费不了多少米。”
衙役掂了掂银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语气依旧不耐烦,“滚滚滚,少来这套,再耽误老子办事,连你一块抽!”
旁边几个衙役见状,也嬉皮笑脸地围拢过来,手中锁链哗哗作响,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闫世钰清俊的脸上打转。
就在其中一人伸手欲抓向闫世钰肩膀的瞬间——“哎哟!”
一枚碎石如同长了眼睛般,裹挟风声破空而来,精准打在那衙役手臂麻筋上。衙役惨叫一声,整条胳膊瞬间酸软无力,手上铁尺也哐当掉落在地。
闫世钰一记飞石就打的官兵阵脚大乱,他却是看也不看那几个衙役,一个箭步跨到跌坐在地的老妇人身前,挡住四周不怀好意的窥探视线。
他蹲下身,“婆婆,没事吧?孩子给我瞧瞧?”
老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哆嗦嗦将怀里气息微弱的婴孩递过去。闫世钰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和脖颈,脸色愈发难看。
粥棚前气氛紧绷如弦,周遭的难民们连排队盛粥都不在乎了,一窝蜂围在旁边看热闹。
目光微动,闫世钰打了个手势让阿达措照顾老妇人和孩子,静观其变。自己则是继续与几人对峙。
“狗官!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以为一把火就能烧掉所有罪证?做梦!钦差大人不日便到,到时候,看你们这些蛀虫还能往哪儿跑!”
一个怒气冲冲的洪亮声音突然炸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满是补丁的健壮汉子,不知何时爬到一处不高的土坡上,正高举着一本破烂册本。
他看着那汉子,虽然落魄,却有一身铮铮铁骨,面对官府强权毫无惧色,字字句句直扣命脉,有勇有谋。
闫世钰压抑不住心中的火热。朝廷上正是缺少像这样刚正不阿、不向权欲屈服的直臣、贤臣!
背后忽然贴过来一张暖洋洋的胸膛,若有若无的香味已经揭露了来人的身份。闫世钰时刻关注着局势,只反手推了人一把,低声嘱咐道:“趁乱,查粮袋。”
对方不动声色地又往他身边靠,借力将人往高高摞起的粮袋阴影里带了半步。
嘘。一根带着薄茧的手指虚虚按上他的唇,阻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
闫世钰心头火起,这人几次三番阻拦他,他岂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官吏如狼似虎,自己若是坐视不管,那他闫世钰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闫世钰紧抿着唇,扭过头不去看他,伸着脖子也要看看外面的情况,视线依旧黏在外面的混乱上。一个小小的商人身份,丢也就丢了,他还担得起。
阿达措捏着嗓子的声音也粗声粗气,快速低语,“机会来了,等会大混战,咱们趁机跟上那人。”
闫世钰此时也顾不得那西域蛮子靠得太近,连皮肤都被火红卷发蹭得发痒。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外面僵持的情况吸引,挠了挠脸颊,强压下喉咙的干痒和身体的虚软,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便也小鸡啄米点了下头,也学着用气音低声道:“我去助他一臂之力,你见机行事。”
说罢,不等阿达措反应,一把推开人,又是一闪身跳了出去。
那边,班头终究是不敢赌,几人僵持一阵后,他见几人势单力薄,胆子又大了几分。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就是个想搅混水、趁乱抢粮的反民!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来人,先把他手里那个破玩意儿给我抢来!”
衙役们仗着人多,下手狠辣,棍棒铁尺如雨点般袭来。
闫世钰并不与衙役正面硬拼,身形灵动,在拳风棍影间穿梭也丝毫不显狼狈。他敏捷向后方一闪,躲开直冲面门的铁尺,巧劲一推,就推开逼近的衙役。
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字字泣血。
“你们克扣皇粮,用猪狗不食的东西糊弄鬼,养着这帮懒汉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排队!一个个的脏心烂肺,比这锅里的馊水还脏!”
他这话彻底打破了太平场面,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那些「排队灾民」的脸上。
他们确实是官府花钱雇来充场面的地痞闲汉,平日里就和这些衙役蛇鼠一窝。此刻被当众揭穿,下意识地就往后退缩,眼神闪躲,脸上实在挂不住。
他们才不在乎什么真灾民假灾民,如今事情闹得难看,铜板是拿不到手了,还是少惹些麻烦。
粥棚外却有一群人蹒跚着靠近。
那些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零星难民,原本也想来粥棚讨口饭吃,谁知肚子没填饱,反被官兵抽的皮开肉绽。
他们一直抱团瑟缩在远处,希冀地看着老妇被为难。
听到人群里传来少年这掷地有声的控诉,木然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们不敢凑得太近,窃窃私语声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班头气得脸色铁青,“反了!反了!给我往死里打!”
更多的衙役加入战斗,场面彻底失控。
闫世钰自幼习武,应付这些三脚猫功夫游刃有余,与几人缠斗一块也不落下风。
阿达措也加入混战,老实扮演着侍卫的角色,时时刻刻护在小公子身边,替他挡下几处暗棍和偷袭。
两人配合默契,又出手迅捷。几次交手后,倒是没人再敢找他们的麻烦,只是不远不近地围成一圈,牵制住二人的脚步。
那汉子出拳就毫无章法,奋力抵抗,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痛的脚步踉跄。
“小心!”
闫世钰扭打时,正看见一个府衙狞笑着,手中铁尺直冲汉子后脑勺砸来。
千钧一发,闫世钰来不及冲过去阻拦。身体比脑子更快,他猛地侧身蹬地,整个人借力斜蹿出去,抬脚勾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衙役便捂着手腕,惨叫着跪倒在地。
那铁尺被踹的脱手而出,铛铛在地上弹跳几下。
其余衙役还想将几人合围起来,被一抹红色身影连人带棍掀翻在地。
异色眼眸懒洋洋地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阿达措心情颇好,还有闲心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高大的身影已然护在闫世钰身前。
他虽未拔刀,但那股真正在沙场血战留下的杀气,让衙役和地痞们都感到脖颈一凉,骇得齐齐后退一步,竟是无一人再敢上前。
汉子趁机脱身,喘着粗气,惊讶地看着眼前这突兀的变故。他得壮士相助,压力骤减,更是勇猛,口中怒喝不止,边骂边挥舞着拳头。
“官逼民反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外围那些真正的难民,突然群情激奋。
目睹了衙役的蛮横,汉子的不屈控诉和公子侍卫的仗义相助后,积压已久的绝望和愤怒如同被点燃的枯草,猛地爆发出来。
几十个骨瘦如柴、眼冒绿光的灾民,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啦一下势不可挡地冲破了那本就松散的防线,嘶吼着、哭嚎着涌向那几口大锅和旁边的粮袋。
他们饿得太久,也馋了太久了。
“抢啊!这还是热的!”
“吃了这顿饱饭,死了也值!”
那些从前街上耀武扬威的地痞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可不想为了几个铜板真的把命丢在这里,一群人嗷嗷叫着抱头鼠窜,反而冲乱了衙役们试图维持秩序的阵脚。
班头脸色煞白,冷汗直冒,看着完全失控的局面,徒劳地挥舞铁尺。
他又打又吼,时不时击中几个抢粮的人。
灾民抱着粮袋摔倒在地,闷哼几声。很快又眼冒金星地爬起来。为了饱腹,就是拼了命也要把这袋粮食带走!
衙役们瞬间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自顾不暇。
“好机会!”汉子眼睛一亮,他反应极快,立刻对闫世钰和阿达措喊道:“二位恩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阿达措一把揽住力竭的闫世钰,“走!”
闫世钰却急道:“婆婆和孩子!”
只见健壮汉子早已冲过去,一把背起那虚弱的老妇人,又一手将婴孩牢牢护在怀里,扭头吼道,“跟我来!”
阿达措抓住闫世钰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人前行。
闫世钰被他拽着一个踉跄,回头望去,只见粥棚已经彻底被疯狂的人潮淹没。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是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火,此刻却感到一阵惶恐。
脚下麻木地小跑着,他暗暗心惊,原来这就是民怨,这就是父皇和太子避之不及的东西。此番一看果真骇人。
一行人趁着着突如其来的大骚乱,如同灵活的游鱼,迅速脱离混乱中心,钻入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那汉子对此地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领着众人走过几个街坊,很快就再也听不见身后喧嚣的哭喊声。
直至确认安全,众人才在一处破败的废屋墙根下停住脚步,个个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能脱离难缠的官兵,闫世钰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阿达措蹲下身,眉头紧锁,毫不避讳地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微微烫手。如今的情况,怕是连药都配不齐一副,想要保住小王子,阿达措只得提前和护卫联络。
汉子将老妇人和婴儿安置在别屋,一进门就大步走到闫世钰和阿达措身前,突然扑通一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抱拳过头,颤声道:
“祖桂多谢二位恩公今日救命之恩!若非二位仗义执言、出手相助,祖某今日恐怕难逃一劫!”
这一个月来,闫世钰都是心绪不定,如今大闹一场,活动了下筋骨,也难得起了爱才之心,不自觉喜上眉梢,连忙抬手虚扶。
“先生万万不可!快快请起,路见不平,岂能袖手旁观。倒是先生孤身犯险,为民请命,闫某佩服!”
他这话发自肺腑,眼中满是欣赏,背后的阿达措却是重重戳了他一下。
一转头,发现阿达措也站起身,看着祖桂,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评价道:“是条好汉!临危不乱,还能借势脱身,不错。”
闫世钰心下一惊,背后后知后觉渗出冷汗。他们刚到此地两天,聂星阔领着的钦差队伍还远远在黄州耀武扬威,就有人开始借着钦差的威风来煽动群众了。
这一次是福是祸,他无法分辨。
迎着阿达措审视的目光,祖桂直起身,脸上的笑容又苦涩又坦荡。
“逼到绝路,一点察言观色的雕虫小技罢了,让二位恩公见笑了。”
他看向跑得脸色通红的闫世钰,目光诚挚,“闫公子病体沉重,方才却能为草民们仗义执言,此等肝胆,祖某铭感五内!”
两人抱拳行了礼,他又看向阿达措,“这位壮士武艺超群,义勇双全,也让祖某好生佩服!”
“阿达措。”阿达措报上名字,又指了指身前人,介绍说,“我家主子单名一个玉字。”
互通姓名,算是正式认识了。
三人身份天差地别,来历迥然各异,但方才共同经历了那一场生死险境,如今放松下来,不由得对视一笑,相见恨晚。
闫世钰情绪激昂,捧住双颊,好像找到点话本子里快意江湖的畅快之情。
他刚一抬手,阿达措了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扎紧的破烂口袋。
里面装的是刚刚趁乱抢出的粮食。
小王子手抖得厉害,身体病的不轻,心中惶恐更甚。粮袋里仿佛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即将被释放的恶鬼。
今日见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打破了他过往二十年的所有幻想。
事到如今,粮袋里是麸皮还是粮米已毫无意义。百姓们所受的冤屈,绝不是靠朝廷施舍几粒粮米就能抹去的。
犹豫半晌,他还是把扎紧的口袋先扔到一旁,无比郑重地抬起头,看向祖桂,深吸一口气压下咳嗽。
“先生,你先前所示那证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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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推心置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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