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夜寒露重，但两人一路交谈，初见时的沉郁一扫而空，也不觉得山路陡峭、夜风似刀。
夜路不好走，阿达措找来两根木棍探路。闫世钰找了块避风的石头坐下休息，虽说还有些低烧，身形不稳，但脊背挺直，坐稳之后又变成了那个触不可得的小王子。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身破布片子可骗不了任何人。他的目光投向山下隐约可见的城镇灯火，一会儿入城后得换身行头。
闫世钰用木棍戳戳冻硬的土地，分析给阿达措听，“贪墨巨款，总要有个去处。购置田产、经营商铺，这都是最常见的手段。”
灾荒之年，还能大肆扩张产业的人，即便不是直接参与者，也必定与那些官场蛀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官商勾结。
阿达措想了想，语气郑重，“你们中原人处理问题的方式，真的挺复杂。放我们那儿，谁的手不干净，早被鞭子抽过二十个来回了。”
花花肠子一套套的中原人懒得理他那番草原论调，撑起棍子就走。步子又急，夜风又猛，冷不丁被灌了一嘴冷风，呛得小病秧子吭吭咳了起来。
落后那人一撩头发，连忙追了上来，温热宽厚的手掌不轻不重落在他的脊上，像抚摸刚出生的羊羔，顺着脊骨抚下。即将滑出友好区域时，闫世钰陡然醒悟，扭身抓住对方一路下滑的手。
“就你这身子骨，还想学人去谈判？”阿达措的官话越来越流利，都学会调侃了，“怕是连场像样的酒局都撑不下来，回头你可得提前求我。”
温热的气息近在耳畔，闫世钰这才发现自己扭身的动作竟像是投怀送抱，蹬蹬倒退几步，愤愤拉开距离。
“论起伪装，三王子你才是行家。接下来如何，想必你已有计较？”
阿达措几步跟上，与他比肩而行，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闫世钰笼罩其中。“自然是换个身份。不如，说我是西域来的胡商，你是我途中捡到的，和家里赌气出走的富家小公子。”
闫世钰一下瞪得眼睛溜圆，又听见若有所思的声音传来。
“还得是个被宠坏了的、离了护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羊羔。”
闫世钰蹙眉。光有派头还不够，得有点暴发户的俗气，还得有点授人把柄的弱点。
阿达措的异族外貌过于瞩目，没有太多身份供他挑选。况且，就他俩的长相，说是兄弟，谁信？
只是这番计策，让阿达措占据了一个更主动的位置。同样，骄纵无脑的主人身份更能掩盖他自身的皇子气度，给他的五谷不分找好了借口。
“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闫世钰从善如流，立刻做出了决断，“但别忘了，谁是主，谁是仆。”
阿达措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在荒山上显得有点恐怖。
“自然自然！你还真……”他刚开口，话音未落，脸色骤变。
嗖——！
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目标明确，直指闫世钰后心。
念头流转只在一息之间，闫世钰措不及防被人一把推开，只听铛的一声金属碰撞声。他颤巍巍直起身，分不清是摔得眼冒金星，还是箭头迸出的几点火花。
阿达措的弯刀已然出鞘，又堪堪格开另一支射向闫世钰脖颈的冷箭。
抬头望去，又是数道黑影从林中窜出，刀刃在月光下映出一片惨白。
闫世钰心脏狂跳，就地一滚避开弩箭，手擦过尖锐的石子，顺势将石头握在手心。眼下弓箭都不在手边，只剩石子能充当反击的武器。
一声金铁交鸣，弯刀刀锋不偏不倚打飞了弩箭。阿达措迎着飞矢不避不闪，疾步上前，将他从地上捞起护在身后，迎上最先冲到的两名刺客。
刺客们不愿与这异邦人纠缠，拨刀便走，直冲闫世钰而来。却不料，一阵黑影迅如惊雷、疾如闪电，连发从异邦人身后射来。
只听几声惨叫震响山林，闫世钰背靠着阿达措宽阔的脊背，感觉到对方骤然放松的肌肉，也耐不住探出头来。
其实他那几记飞石瞄都没瞄，整个人已成惊弓之鸟，只凭本能抬手打向声响处。也巧，一块石头正中面颊，鲜血迸发，刺客惨叫着软倒在地，另一个被阿达措一刀砍翻。
混乱中，他瞥见山林深处隐约有火把在晃动，惨叫声和利刃入肉的闷响接连传来。一声厉喝打破寂静。“抓住那个带头的反贼！格杀勿论！”
闫世钰心下一惊，难道是官府的人？他们刚与祖桂分开，肯定是山神庙里也被围了起来。
不容他细想，两名刺客绕过阿达措的刀锋和他的飞石，直取他面门。他气力不济，只好姿态狼狈地闪身躲开。
“抓紧我！”阿达措将他抓到身后，撞开一个缺口，朝着山下江陵府的方向发足狂奔。
两人不再循着原路下山，转头扎进了一条隐蔽的兽径。阿达措一把将他推向岔路口，闫世钰下意识想跟上他，却不由自主跌跌撞撞从山坡上滚落。
再一回头，哪里还有阿达措的身影，只听见几声挑衅式的巨大呼哨，吸引了大部分追兵的注意。
他爬起身，在崎岖的山路上亡命奔逃。他是皇子，何时如此狼狈过？竟然要靠一个敌国细作舍身相护才能脱险……
不知跑了多久，临近城郊，追兵似乎被暂时甩脱，他才扶着一颗枯树剧烈喘息。
一片寂静中，另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他斜后方包抄而来。
闫世钰瞳孔骤缩，还有漏网之鱼，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空空如也的剑鞘。
他的佩剑早已交给聂星阔保管。天要亡我。闫世钰咬咬牙，又在地上摸索起一块石子。
他陡然出手率先发难，伴随着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声。
闫世钰定睛一看，竟是阿达措。他不知何时摆脱了追兵，又悄无声息绕了回来，正将弯刀从刺客胸口拔出。那枚石子擦着他的脸，嵌进了刺客的眼眶里，阿达措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评价道：“扔的挺准。”
“仔细搜！”巷口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他们跑不远，尤其是那个红头发的，照着他找！”
这下坏了。阿达措的样貌太扎眼，这样逃下去，迟早会被瓮中捉鳖。闫世钰定了定神，忽然牵起阿达措的手，冲着巷子深处一家颇为气派的店铺冲去。
“啊！什么人！”刚准备装上门板，便迎来了两位客人。两个伙计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一看来人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吓了一大跳，惊呼起来。
尤其是后面的小伙，浑身黝黑，发色如火，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伙计的嘴角立刻撇了下去，一柄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去、去！没钱就先去当铺，我们这儿不准借贷。”
“告诉周掌柜，京城派人来取天字柜的东西。”闫世钰几步迈进门槛，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钰」字的龙纹玉佩，在伙计眼前一晃。
伙计愣住，还没来得及看清花纹，另一位年纪稍长的伙计立刻推开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态度变脸似的大转弯。他飞快打开侧门，迅速将两人迎了进去，隔绝了外面逐渐逼近的搜索声。
院里灯火通明，和外面如狼似虎的追杀恍如两个世界。很快，一位精瘦掌柜急匆匆从内堂跑出，遣散他人，噗通一下跪地行礼。“六爷……”
“遇上了点麻烦。”闫世钰打断他，转过身背着手老神在在，“外面有些不开眼的东西再去找我，不要暴露身份，打发干净。”
周掌柜心领神会，“六爷放心，隆昌号在江陵地界，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您二位先去里间稍作休息，外面的事交给小的处理。”
顿了顿，又补充说，“月前，太子殿下还特意遣人送来一封信，嘱咐若是见到六爷，定要转交给您。您稍等，小的这就去取来。”
闫世钰被请入内堂一间不通风的客房，阿达措自然寸步不离地跟了进去。
阿达措扯扯嘴角，“这地方，是太子的人？”
闫世钰没有回答，走到窗边，掀起一条缝隙。外面街道上，几队明显是官府装扮的人马正在与银庄的护卫交涉，片刻后，竟是真的偃旗息鼓，悻悻退去。太子的名号，在这湖广之地，果然依旧好用。
很快，周掌柜去而复返，捧来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和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托盘里还放着干净衣服和伤药，闫世钰才后知后觉，原来胳膊上被划开一块。
“六爷请，如需笔墨，随时吩咐。”解开木盒上的锁，周掌柜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盒内东西不多，上面放着几封火漆封口的信函，余下堆叠的都是大额银票。
阿达措眼睛都不眨，土匪似地将一打银票卷做一团，塞进荷包。
闫世钰却略过银票，直接拿起那几封信，快速扫了一眼，挑出其中的两封。
一封带着聂星阔军中常用的暗号，稀疏狂放的笔迹一看就是表哥亲笔所写，上面汇报了钦差最近的动向。
情况依旧没有好转，聂星阔抱怨着这整个地界都闹得人怒民怨，要是朝廷再不发兵镇压，派十个八个钦差大判官来都没用。
更可怖的是，自己碰到了闫世钰派来求援的侍卫，一听到小王子被弄丢了，他「心肺俱裂」。这四个字晕开四个大墨点，闫世钰盯了一会儿，闷闷笑了两声。
信的末尾笔锋一转，提到他已按耐不住，以「抗命不遵、赈济不力」为由，抓了几个小官，打算撬开他们的嘴，以儆效尤。末了还提到自己留下了一队人马，随时可以提供支援。
在太子的地盘上舞刀弄枪才是不明智之举。小打小闹也罢，要是真斗起来，太子和他的那点情谊恐怕也就断了。
闫世钰看完，没有任何犹豫，将信纸凑近桌上的烛火，火焰舔舐着纸张，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小撮灰烬。
另一封来自太子，他的信倒是简洁至极，只有寥寥数语，指示闫世钰该按兵不动。
大家对你偷跑出去的事情都很生气，如今钦差队伍已到黄州，虽说有尚方宝剑，但还是不宜与当地官员起冲突，只要问清楚了，就能回来复命。无论朝中官员如何议论，他都能帮弟弟摆平。
每句话都写的通俗易懂，生怕闫世钰没办法领会到字里行间的意思。
这封信看完，也逃不过火化成灰的命运。
闫世钰略一沉吟，铺开两张信纸，飞快书写起来。
聂星阔那里不用嘱咐太多，给太子的回信却不好写。
字里行间措辞恭敬，闫世钰苦哈哈地写到自己并未找到任何证据，只强调此行艰难，恐无功而返。
语气彷徨，他恳求兄长在京中代为周旋，拖延朝堂上的压力，他已立下军令状，说什么都不能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闫世钰笔走龙蛇，显然不是第一次糊弄太子。
聂星阔的信上还是盖的军中暗记，闫世钰在给太子的信封面上，盖的是一枚私印。两封新写好的信，又被放回盒子里。
“周掌柜。”他扬声唤道。
掌柜应声而入。
“东西验看无误。”闫世钰将盒子推过去，“依旧存在天字号，若是有人来强取，就尽快暗中送往京城隆昌银庄。”
“六爷放心，规矩小的都知道，必定万无一失。”
走出大门，阳光已经有些刺眼。街上人流渐多，阿达措快走两步，与闫世钰并肩而行。
他歪头看着小王子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侧脸，有些不解。
“公子，这取了钱、递了信，可就又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了。”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等会少不了和太子的门人打交道，不若先给他卖个乖。”
闫世钰脚步不停，带着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草原汉子，往喧嚣的街中心走去。
见阿达措还是睁着大眼睛看他，闫世钰又好心解释一句，“那些钱和信本身就是诱饵，这里各方势力都在打探我们的行踪，若是查到银庄，太子自会为我们掩护，商人的身份也就坐实了。”
他笑道，“何况若是没有银钱，哪里去给你扯块布裁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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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推心置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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