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世钰的书房名唤「静思堂」,此刻却无半分宁静。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户部、工部连夜送来的卷宗堆积如山,几乎堆满了半个书房,空气中都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
聂星阔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地赶来,浓眉紧缩,“六爷,那小孩已经安顿好了,我亲自检查了,身上无胎记,手上无疤痕,只有喉咙伤的厉害。”
他顿了顿,平复了下呼吸,还是掩盖不住一肚子的怒气,“户部那帮老油条推三阻四,我亮出钦差印信才勉强搬来这些,只怕里面还有猫腻。”
闫世钰毫不气馁,忙里抽闲回了一句,“意料之中。”
他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只露出一双熬得像兔子的红眼睛,“表哥,你再带几个信得过的亲兵,给我盯紧了户部、工部那几位经手湖广事宜的主事、郎中。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手指划过纸页,闫世钰抽出一张压在书山下的纸条递过去,“再派人去找王御史。人不在府上的话,条子就塞给管家,再报我的名号。”
王御史,朝中少有几个敢言且自身清正的言官。
往后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必不可免,早日拉拢几位喉舌,也算是他留着京城的后手。
“明白。”聂星阔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步履稳健。
闫世钰再次埋首卷宗。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到身后的书架上,显得孤傲又执拗。
他先看此次赈灾银的拨付流程。两百万两雪花银,从户部银库出,经漕运总督衙门押运,至湖广布政使司衙门接收,再层层下发到受灾府州县。
流程都遵循规章制度,账面上也滴水不漏。出库有票,交接有据,各州县接收都有印信签押,甚至还有灾民领赈灾粮签字画押的名册副本,厚厚几大摞。
哼。闫世钰冷笑,将一本名册狠狠掼在桌上。
好一个井然有序!城外那些冻死饿死的冤魂,可曾在这名册上签过字、画过押?
他转而查阅历年的赋税与存粮。
湖广号称鱼米之乡,赋税向来是国库重头。
然而近三年来并无大灾,账册却显示存粮逐年下降,尤其是沿江几处大仓,账面存粮竟然只余三四成。理由皆是平抑粮价、调拨他用。
再细看此次洪灾前的河工修缮卷宗。朝廷拨付的河工银两数目不小,工程记录却是语焉不详,多事加固提防、疏浚河道等套话,具体用度、工料明细都含糊不清。
闫世钰越看心越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这哪里是疏漏?这分明是一张精心编织、层层覆盖的巨网!从赋税、存粮到河工修缮、赈济灾民,环环相扣,蛀虫们欺上瞒下,早已将湖广掏成了空壳。
账册如山,可证据何在?
闫世钰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干涩的双眼,放任自己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
那些签押的官员,哪一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靠山?太子?三哥?或是朝中那些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他已成了孤臣,凭借一柄尚方剑,真能劈开这铁幕吗?
这下,可不就是身处绝路,只待绝处逢生。
闫世钰微怔,慢半拍地睁开眼,烦躁地甩甩脑袋。又想那混蛋作甚!
“王爷。”门外传来心腹侍卫的禀报,“户部湖广清吏司主事赵文成,半个时辰前,悄悄去了三皇子府上。”
闫世钰从椅子上蹦起来。果然,三哥在湖广伸的手够深。赵文成正是此次赈灾银拨付的主要经手人之一。
“知道了。继续盯着,看看他何时出来,又去见了什么人。”
他在书案前踱步几圈,又打起精神翻查线索。这线索虽小,却是撕开这张网的第一道裂口。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静思堂内烛火噼啪,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不绝。
侍从来提醒,此时已到寅时初刻。
闫世钰合上最后一本河工支用明细的卷宗,眼底血丝密布,心下却是止不住的欣喜,迫不及待想与人分享。
几番对比,他总算摸到点方向。账册上的破绽虽然被精心掩盖,但反复对比,几处关键工段的用料、人工费用,与市价及往年同类工程相比,虚高的离谱。
这便是突破口!
闫世钰得意的恨不得仰天长笑。等查清了,看那牛皮糖还怎么笑话我束手无策。
收拾好行囊,闫世钰在庭院指了一队亲卫跟随自己奔赴湖广,剩下的分布京城各处打探消息。
“备马!轻装简从,即刻出发!”他沉声下令,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必须在其他人得到风声、销毁更多证据前,直插湖广腹地。
闫世钰又灌了杯浓茶,边换衣服边打着哈欠,思绪溜号。
至于驿馆的那位...哼,让他慢慢摸索东南西北去吧!
亲卫们早已整装待发,动作迅捷无声。
聂星阔一身劲装,腰悬长刀,护在闫世钰身侧,低声道:“六爷,都安排好了,南城门守将是咱们的人,悄声出城,无人知晓。”
府邸周围也早已排查,各党各派也嗅到风声,六皇子府外处处都是耳目。
意料之中,不必理会。
闫世钰点头,系紧披风,正要迈步。
吱呀——
静思堂紧闭的院门,竟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
所有人瞬间警觉。聂星阔手按刀柄,比了个手势。亲卫们无声散开,呈合围之势。
众人屏息,只见一道高大矫健的身影,如同潜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宝蓝色的束腰长袍在黑夜里并不起眼,但那股仿佛自带宣告的桂花香味却迅速暴露来者身份。
闫世钰额角青筋一跳,抬手示意埋伏好的弓手先别放箭。
来人反手轻轻掩上门,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回到自己府上一般。
他拍拍一路过来粘上的灰尘,抬起头,对着院内剑拔弩张的众人,尤其是面露不虞的闫世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微熹的天光下格外晃眼。
“小王子起得真早!这是要...偷偷开溜?”阿达措的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和一丝促狭的笑意,异色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闫世钰。
他怎么会在这里?驿馆离此隔着大半个皇城,出发时刻还未到,他如何得知自己提前出发?又如何避开府内巡卫,精准地摸到静思堂?
“擅闯皇子府邸,窥探皇子行踪...”闫世钰扭头气呼呼地问表哥,“打他五十大板不为过吧?”
“哎呀,王子言重了。”阿达措毫无惧色,反而笑嘻嘻走近几步,一屁股挤开还没来得及唱双簧的聂星阔。
那香甜的侵略气息更加浓郁,闫世钰皱眉屏息,正准备呵斥,阿达措又亲热地缠上来,“驿馆的床板硬得硌人,我这不是想要早点见到王子吗?谁曾想,刚翻过两道矮墙,就瞧见王子这里灯火通明、人马齐备,一副要悄悄「私奔」的样子。”
他故意把「私奔」二字咬得暧昧不清,眼神在闫世钰和聂星阔之间溜了一圈。
聂星阔气不过,刀都半出鞘,又强忍着按了回去。若是把大宛部落的人伤了,只怕那边又扯到由头来索赔。
亲卫们也面面相觑,手上拉弓的力度不减,对这蛮子王子的胆大包天和神出鬼没感到匪夷所思。
“你...”鬼话连篇,这分明是监视!
闫世钰指着他咬牙切齿,一时气血上涌、眼前发黑。一双有力胳膊力道极大,将他拦腰搂住,好似他自己投怀送抱,他晕着脑袋推搡几把,才满脸通红地从阿达措怀里挣脱出来。
阿达措还想给他摸摸胸、拍拍背、顺顺气,被闫世钰呵斥退后。
但阿达措自诩是个好猎手。
阿达措不退反进,指尖几乎要碰到闫世钰的胸口,一把攥住手腕,拦下他气急败坏的巴掌。闫世钰只觉心跳漏一拍,对方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肌肤,两指相握圈住手腕。
手腕脉搏在指腹下狂跳,阿达措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下他的脸色,目光在闫世钰脸上逡巡,眼神里略过一丝探究和赞赏。这小王子,对自己也真够狠的。
“王子熬夜熬得两个眼睛兔子一样的亮晶晶,心也跳得快。”身体都是肉长的,傻小子也不知道休息一下。
堪堪赶在表哥拳头揍过来前一刻,阿达措松开手,隔空点了点闫世钰微微泛红的耳尖,笑容更深。
聂星阔皱紧眉头,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审视,带着困惑和一丝了然。
闫世钰也不知自己脸上是恼到气血上涌,还是降温伤了风寒,只感觉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阿达措今夜犯的那一条单拎出来都是重罪。可眼下,他难道真能用尚方宝剑把这混蛋砍了?大宛那边如何交代?父皇的怀柔远人政策岂不成了笑话?
“王子别生气。”阿达措仿佛看穿了他的顾忌,表情无辜,“阿达措这不是怕耽误了王子的行程吗?你看,马我都自己备好了,就在府外巷子里拴着呢,膘肥体壮,绝对跟得上你的快马!”
他昂首挺胸,得意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仿佛邀功。
闫世钰盯着那张笑得欠扁的脸,再看看天色。再耽搁下去,天色将亮,行踪暴露,麻烦更大。
深吸一口气,**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阿达措,你既已赶到,那就跟紧了。”
阿达措立刻抬头挺胸,比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一声叠一声的保证。
闫世钰懒得再跟他废话,目光沉沉扫视过整装待发的亲卫,确认无误后翻身上马,赤色斗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磕马腹,下令启程。
“出发——!”
马蹄声嘚嘚,踏碎了京城黎明前最后的寂静。一行人如同离弦之箭,迅速地冲出府邸,融入灰蒙蒙的街巷。
阿达措果然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不紧不慢地坠在队伍末尾,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刚刚打了一场打胜仗。
哼,马倒是好马,人却不是什么好人。
两名同样做中原侍卫打扮的彪悍大宛随从,沉默地控着马,一早就等候在城门附近。
闫世钰他们策马刚至,两人一下汇入队伍。阿达措乐得开心,郊游一般,亲密地同大宛侍卫闲谈起来。
身后传来的谈笑声,一同阿达措标志性的桂花香,在凌冽的晨风中飘散漫延,一路追随着板着脸的闫世钰。
闫世钰策马疾驰,寒风刮面如刀,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分心琢磨着阿达措到底如何买通了他府上的消息。
二十余骑策马奔腾而过,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冲出城门洞,踏上了通往湖广的漫长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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