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年春,北京城的风沙刚歇,宗人府衙门外的石狮子前,就蹲了一对风尘仆仆的老夫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女人头上裹着块蓝布帕子,怀里紧紧搂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
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尤其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只是怯生生地躲在老妇人怀里,攥着妇人衣角的小手微微发颤。
“当家的,咱……咱真要进去?”老妇人声音发紧,望着那朱漆大门上“宗人府”三个金字,腿肚子都在打转。这地方是管皇家血脉的,寻常百姓别说进,连在门口多站会儿都觉得胆寒。
男人叫谢德发,是江南扬州府人氏,他咽了口唾沫,把肩上的旧包袱往紧里勒了勒:“凝玉临终前交代的,说这孩子的去处,只能找这儿。咱都走了三千里地了,到了跟前,哪能打退堂鼓?”
他深吸口气,牵起小女孩的另一只手——那小手冰凉,掌心全是汗。“佩瑶,别怕,叔外公带你去找……找一个能让你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她娘走的时候,她才记事,只记得娘拉着她的手,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找爹,还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刻着花纹的玉坠子,让她贴身戴着,说那是爹给的念想。
谢德发硬着头皮走到门房,对着守门的侍卫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官爷,劳驾通禀一声,扬州来的谢德发,带……带故人之女,有要事求见宗人府大人。”
侍卫斜睨着他,见这老两口衣着寒酸,怀里的孩子却干净整齐,不像叫花子,倒也没立刻赶人,只是不耐烦地挥手:“宗人府是你想见就见的?滚远点,别在这儿碍事!”
“官爷!”谢德发急了,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层层包着的小盒子,双手捧着,“我们有信物!是……是跟当今圣上有关的信物!”
“圣上”二字一出,侍卫脸色骤变,不敢怠慢了。他接过那盒子,掂量着不轻,又看了看谢德发夫妇紧张得发白的脸,哼了一声:“等着!”转身快步进了门。
谢德发夫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惶恐。他们是谢凝玉的叔叔婶婶,凝玉那孩子自小没了爹娘,是他们拉扯大的。雍正十三年春三月,宝亲王弘历巡查漕运到扬州,知府将才貌双全的凝玉送进了行辕,待了半月。后来宝亲王离了扬州,凝玉却怀了身孕,死活不肯再嫁,瞒着人偷偷生下佩瑶。去年冬天凝玉染了风寒去了,临终前拉着他们的手,哭着把佩瑶托付给他们,说孩子的爹是当今天子,让他们务必带佩瑶来北京,求个名分,别让孩子一辈子埋没了。
他们也是没办法,才揣着凝玉留下的那支玉簪和半块玉佩,带着佩瑶一路北上,只求能遂了侄女的遗愿。
宗人府府丞接到门房通报,本想斥责侍卫小题大做,可打开那油纸包,见里面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含苞的玉兰,玉质温润,绝非民间所有,旁边还压着半块龙纹玉佩,另一半显然是被人拿走了。
府丞心里咯噔一下——龙纹玉佩,岂是寻常人能有的?他不敢耽搁,立刻捧着盒子往宫里去。这等事,宗人府不敢擅断,必须奏请皇上。
此时的养心殿,乾隆正对着奏折皱眉。江南漕运的积弊让他心烦,想起雍正十三年自己代父巡查时的光景,那时他还是宝亲王,年轻气盛,一心想做出些政绩,倒也没少受地方官的奉承。
太监总管李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万岁爷,宗人府府丞求见,说有要事,还带了件信物。”
“什么事?”乾隆头也没抬。
“说是……扬州来的百姓,带了个孩子,说有与万岁爷相关的信物。”
乾隆皱眉,百姓?与他相关?莫不是骗子?刚想驳回,却又想起什么,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府丞捧着盒子跪在地上,将玉簪和半块玉佩呈上。李玉接过,用托盘捧着送到乾隆面前。
乾隆拿起那支玉兰簪,指尖触到玉质的微凉,忽然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这簪子,他认得!
雍正十三年,扬州知府确实进献过一个女子,叫谢凝玉,眉如远黛,肤若凝脂,尤其是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那女子头上,就插着这么一支玉兰簪。他记得自己还夸过这簪子雕工别致,后来临走前,似乎随手将自己腰间的半块玉佩解下来,给了她……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那时心思全在公务上,加上父亲雍正帝对皇子私德管得严,虽对谢凝玉有几分好感,却也没敢带在身边,只赏了些金银,让知府好生安置。他原以为那不过是江南之行的一段插曲,早忘了干净,没想到……
“那对夫妇和孩子呢?”乾隆的声音有些发紧。
“回万岁爷,还在宗人府外候着。”府丞答道。
乾隆捏着那半块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龙纹,另一半的缺口严丝合缝,显然是原配。他沉默片刻,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茫然,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传旨,”他放下玉簪,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那对夫妇和孩子,即刻带进宫,朕要亲自问话。”
李玉心里一惊,见皇上脸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嗻!”
乾清宫的暖阁里,檀香袅袅。乾隆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宝座上,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落在阶下的三人身上。
谢德发夫妇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头埋得极低,几乎要碰到地面。佩瑶被叔外婆抱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梳着两个丫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不怕生,只是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觉得他身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得晃眼。
“抬起头来。”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谢德发夫妇哆嗦着抬头,不敢直视圣颜。乾隆的目光掠过他们,落在佩瑶脸上——这孩子的眉眼,竟有几分像谢凝玉,尤其是那双眼,清澈明亮,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谢德发,”乾隆开口,“你说这孩子是朕的女儿?可有凭证?”
“有!有!”谢德发连忙回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万岁爷,这孩子叫佩瑶,是侄女谢凝玉所生。雍正十三年春天,宝亲王爷在扬州时,曾……曾临幸过侄女,后来侄女便有了身孕,瞒着人生下佩瑶。去年冬天侄女病逝,临终前嘱咐草民夫妇,务必带佩瑶来京,求万岁爷认下孩子,给她一条活路。”
“谢凝玉……”乾隆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记忆里那个抱着琵琶唱《春江花月夜》的女子身影愈发清晰。他看向佩瑶,放缓了语气,“佩瑶,过来。”
佩瑶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婶婶。婶婶推了推她,小声说:“去吧,那是……你爹。”
孩子似懂非懂,迈着小碎步走到御前,仰着小脸看乾隆。乾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指着那支玉簪:“佩瑶,你认识这个吗?”
佩瑶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正是与他那半块相配的另一半。“娘说,这是爹给的。”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江南口音,“娘还说,爹是大英雄,住在最漂亮的房子里。”
乾隆拿起自己那半块玉佩,与佩瑶的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宛如一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泛起红丝。
“谢凝玉……她是怎么没的?”
谢德发哽咽道:“回万岁爷,去年冬天扬州大雪,凝玉染了风寒,没钱请大夫,就……就这么去了。她到死都念着万岁爷,说当年没跟您走,不怪您,只盼着佩瑶能认祖归宗……”
乾隆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他想起当年离开扬州时,谢凝玉站在码头,穿着素色衣裙,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那时只想着皇父的嘱托,想着早日完成差事,竟没回头多看一眼。他原以为给些银子就能保她衣食无忧,却没想到她竟过得如此艰难,连病都没钱治……
“糊涂!朕真是糊涂!”乾隆一拳砸在案上,吓得殿内太监宫女都跪了下来。他后悔不已——当年若是硬着头皮将她带回北京,哪怕给个侍妾的名分,或是安置在行宫里,也不至于让她流落在外,客死他乡。更没想到,她竟瞒着所有人,生下了他的女儿,让孩子跟着受苦。
“皇上息怒!”谢德发夫妇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乾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他看着佩瑶,见孩子被吓得眼圈发红,却强忍着没哭,越发心疼。“佩瑶,”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你娘……还跟你说过什么?”
佩瑶想了想,小手攥着衣角:“娘说,爹叫弘历。还教我背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说这是爹喜欢的句子。”
雍正十三年他还是宝亲王,名字正是弘历。这句诗,他当年在扬州行辕的确随口念过。
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乾隆不再怀疑,这孩子,确实是他的骨肉。
他站起身,走到佩瑶面前,蹲下身,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依赖。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柔和:“孩子,苦了你了。”
佩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手很暖,像冬天里的炭火。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抓住了乾隆的手指。
乾隆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湿润。他站起身,对李玉道:“传旨,将这孩子先安置在偏殿,派几个妥当的宫女伺候着。”又看向谢德发夫妇,“你们护送伺候有功,朕重重有赏。着内务府拨银五百两,赐良田十亩,在扬州府给你们置处宅院,安度晚年。”
谢德发夫妇喜极而泣,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谢万岁爷恩典,谢皇上恩典!”
乾隆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暖阁里只剩下他和佩瑶,还有侍立一旁的李玉。他看着女儿好奇地打量着殿内的朱漆柱子,忽然觉得,这空旷的宫殿,似乎一下子有了些暖意。
“李玉,”乾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去给孩子找身合适的衣裳,再弄些点心来。”
“嗻。”李玉看着皇上望着那孩子的眼神,心里已然明了七八分,这孩子,怕是真要认祖归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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