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一年,秋七月底,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紫禁城内外却暗藏着滔天的杀机。乾隆帝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等待着飞蛾扑火。
白莲教与天地会的部分骨干,或因消息断绝,或因狂热驱使,竟真的按照原定计划,试图化装成御膳房民夫,从东华门、西华门混入禁宫。他们怀揣着“一击毙命,惊天动地”的幻想,踏入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屠宰场。
结果毫无悬念。他们甚至没能接近景运门和隆宗门。在预设的宫道伏击圈内,神机营的火枪、火器营的密集铳弹如同死神镰刀般骤然收割。训练有素的士兵从暗处涌出,堵死退路,展开近身格杀。精心选择的伏击地点成了死亡陷阱,狭窄的宫道限制了反抗,高墙隔绝了视线与逃路。喊杀声、铳炮声、惨叫声在森严的宫墙内短暂而激烈地回荡,很快便归于沉寂。
那晚,阿迪斯神情凝重地向紫薇讲述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宫禁之战。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话语中的血腥气仿佛透过空气传来:
“……那些不知死活、胆敢犯上作乱的逆匪,果然按捺不住前来送死。圣上运筹帷幄,早有布置。他们在宫道上中了埋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景运门、隆宗门外那片区域,据说横尸遍地,血染宫禁 ,只有少数几个身法极快、轻功超群的亡命徒侥幸逃脱,但已成惊弓之鸟,不足为虑了。” 阿迪斯的语气带着对皇权的敬畏和对逆贼的鄙夷。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紫薇脸上,接着说道:“皇上震怒于宫内竟有如此多的内鬼。已下严旨,彻查所有私通逆匪、玩忽职守的太监、苏拉、御厨。据闻,粘杆处和内务府已联手锁拿了几十号人。这些人胆大包天,竟敢做内应,引狼入室。如今统统下了大狱,正由刑部严加鞫讯。待问出口供,揪出所有同党,查明罪证,便是明正典刑之时。此等背主忘恩之徒,死有余辜。”
紫薇安静地听着,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平静,甚至微微颔首,附和道:“这些人胆大包天,狂悖犯上,竟敢勾结外贼危害宫禁,危及皇阿玛圣躬安危,确实罪该万死。”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惊涛骇浪。额驸最后这段话,哪里是闲谈?分明是皇上借他之口,刻意说给她听的。这是在敲打她,看看那些私通逆匪之人的下场。也是在暗示她,皇上严查内奸、处决叛逆的决心坚如磐石。更是在提醒她,皇上对她已是网开一面。她没有像那些内侍、杂役一样被下狱审问,只是被“保护”在府内,这是何等的“优容”。
她彻底明白了。皇阿玛前几日那番严厉的单独审问,已是他在江山与私情之间,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回护。他没有下明旨禁足,保留了她的颜面;没有将她交给宗人府或刑部,保全了她的尊严;如今,又借额驸之口,让她知晓了背叛者的下场,同时不动声色地重申了他的底线。
皇阿玛他,终究首先是掌控乾坤、杀伐决断的帝王,然后才是有血有肉、疼爱儿女的父亲。紫薇在心中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这份清醒,让她看透了温情脉脉面纱下冰冷的权谋本质,却也让她更加无力。她只能接受,并在这份优容的框架内,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
几日后的八月初二,是紫薇的二十四岁生辰。往年的生辰,她虽不算大操大办,但总会有兄弟姐妹、额驸家人进宫或来府祝贺,热闹温馨。今年,府内却异常安静,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
没有宾客登门,没有欢声笑语。紫薇知道,那道无形的“禁足令”依然笼罩着她。
然而,生辰该有的“恩赏”却并未缺席。宫中太监捧着长长的清单和沉甸甸的礼盒,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公主府。
“皇上口谕,赏和硕和慎公主白玉如意一柄、玉佛一尊、金锞子两对、赤金点翠头面一副、缂丝麻姑献寿图屏风一架、青玉雕松鹤延年山子一座、御笔对联一副、御制新墨两匣、宋版《文选》一部、西洋珐琅自鸣钟一架……钦此。”
琳琅满目的赏赐摆满了偏厅。古董奇珍光华璀璨,名家字画墨香犹存,精巧的西洋钟表滴答作响。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彰显着皇家的富贵与帝王的恩宠。
紫薇神情平静地跪接谢恩,礼仪周全,一丝不苟。
送走了宣旨太监,陈嬷嬷和金锁看着满室的赏赐,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试图活跃气氛。
陈嬷嬷拿起那柄温润无瑕的白玉如意,赞叹道:“公主您瞧,这玉质,这雕工,真是稀世珍宝!皇上心里疼着您呢。”
金锁也指着那架精美的西洋自鸣钟,高兴地说:“是啊主子,您看这钟多精巧,比去年赏的那座还漂亮。奴婢瞧着,这些赏赐比往年还要丰厚呢。皇上他老人家其实根本没生您的气,这不还是惦记着您的生辰嘛,他心里是关心您、疼爱您的呀。”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替主子感到的宽慰和解脱。
紫薇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璀璨夺目的赏赐,听着陈嬷嬷和金锁真诚的劝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平静的弧度。她没有激动,没有委屈,眼中只有一片了然与平静的澄澈。
“是啊。” 她轻轻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皇阿玛对我是很好。”
京郊西山脚下,老欧夫妇那略显简陋却干净的农庄,成了萧剑、小燕子、柳青、柳红暂时的避难所。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也远离了追捕的阴影,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和前途未卜的迷茫。
住了几日,最初的惊魂稍定。柳青看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忍不住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咱们的会宾楼啊。五六年的心血,从无到有,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是我们亲手操持起来的,就这么没了。” 他语气里充满了不舍与不甘,“等风头过去些,咱们,能不能想法子回去看看?或者,换个地方,重头再来?”
“回去?” 萧剑立刻摇头,神情凝重,“万万不可!京城此刻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尤其是针对我的画像恐怕早已贴满城门关卡。我们只要一露面,立刻就会被锁拿。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柳红相对更务实,她看向萧剑,眼中带着询问:“哥,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农庄里。老欧大哥和欧嫂虽然仗义,但人多眼杂,日子久了,难免不走漏风声。”
箫剑环视三人,沉声道:“眼下只能暂且在此安身,静观其变。我会设法通过可靠渠道探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朝廷对我的追捕力度。” 他目光深邃,“若朝廷认定我已远遁,放松了京城及周边的盘查,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潜回城中,隐姓埋名,另谋生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但若风声依然很紧,甚至搜捕范围扩大到了京畿州县,那这里也不安全了。我们就必须再次转移。” 他摊开手掌,仿佛在描绘地图,“我在天津卫、河南洛阳、南阳等地,都有信得过的江湖朋友或早年故交。无论去往何处,他们都能提供落脚之处和必要的掩护。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所。”
一旁的小燕子,平日里最是没心没肺、乐观跳脱,此刻也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和未来的凶险。她失去了往日的笑容,脸上带着少有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默默地听着萧剑的话,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嗯,哥、柳青、柳红,我听你们的。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份难得的安静,反而透露出她内心深处的忐忑。曾经热闹的会宾楼成了泡影,熟悉的京城成了禁地,未来的路,充满了未知的荆棘。
九月,京城秋意渐浓,凉风习□□府内的紫薇,许是前些日子忧思惊惧过重,又或是季节交替偶感不适,总觉得精神倦怠,胃口不佳,偶尔还伴有轻微的恶心。额驸阿迪斯看在眼里,忧心忡忡,立刻请了太医入府诊脉。
太医仔细切脉后,脸上露出了笑容,起身向紫薇和阿迪斯拱手道喜:“恭喜公主,恭喜额驸!公主这是喜脉,已有一个半月了。只是” 太医话锋一转,带着些许谨慎,“公主脉象略见滑而不实,胎元初固,需格外静心安养,切忌忧思劳顿,仔细调养方是。”
紫薇闻言,整个人都怔住了。有喜?她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在她刚刚经历被至亲怀疑、身心俱疲的时刻降临,带来的并非全是纯粹的喜悦,反而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对这个脆弱新生命的本能呵护。
“公主,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们要当阿玛和额娘了!” 阿迪斯的喜悦却是纯粹而热烈的。他激动地握住紫薇微凉的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儿女绕膝的幸福景象。
几天后,皇帝的銮驾再次驾临和硕和慎公主府。这一次,气氛与上次的冰冷审问截然不同。
紫薇闻讯,按规矩来到二门处迎驾。她刚要屈膝行礼,乾隆已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语气温和:“免了免了,你身子重,这些虚礼就免了。走,进去说话。” 这份自然而然的关切,让紫薇心头微微一暖。
乾隆携着紫薇步入正殿暖阁,在暖炕主位坐下,又示意紫薇在另一侧落座。他看着紫薇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直接切入了正题:
“前番萧剑逆案,粘杆处已查证清楚,确与你无涉。朕,也一直相信你的清白。” 乾隆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从今日起,你就不必总拘在府里了。若想出门散心,或是去你姐妹、叔伯府上走动,皆可。只是务必注意身子,多带些人跟着,以保周全。”
紫薇心中一松,知道那场噩梦般的嫌疑终于彻底洗清。她连忙起身欲谢恩,再次被乾隆抬手制止:“说了不必多礼,坐着就好。身体要紧。”
乾隆看着紫薇低垂的眼帘,似乎想捕捉她的情绪,语气放得更缓:“紫薇啊,你心里不会还在怪皇阿玛吧?莫要再伤心了。朕怎么会厌恶你、怀疑你呢?朕没有。”
紫薇抬起头,对上乾隆的目光,眼中清澈而平静:“女儿不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女儿明白皇阿玛的苦心。”
听到紫薇的回答,乾隆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长辈的慈和:“这就好。如今你也有了身孕,朕又要当郭罗玛法了。”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紫薇,望向了她腹中的小生命,语气充满了欣慰,“看着你和额驸夫妻和睦,如今又有了子嗣,朕这心里,是真为你高兴啊。对你早逝的母亲,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提及夏雨荷,乾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和责任已了的释然。
紫薇听到他提到母亲,心头一酸,确实被触动,低声道:“女儿代额驸谢皇阿玛关怀。”
乾隆伸手,轻轻在紫薇的手背上拍了拍,如同寻常人家的父亲叮嘱女儿:“好了,好生养着吧。万事莫要操心,安心待产,嗯?” 这份温情的流露,与之前“江山社稷绝无儿女私情”的冷酷判若两人。
紫薇温顺地点头应是:“是,儿臣遵旨。”
乾隆又喝了一盏茶,与紫薇闲话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召额驸阿迪斯到前厅叙话。君臣二人交谈片刻,内容无外乎是叮嘱阿迪斯务必细心照料公主及胎儿。随后,乾隆摆驾回宫。
送走了御驾,公主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紫薇抚摸着小腹,感受着里面悄然孕育的新生命。皇阿玛今日的温言抚慰,如同暖阳融化了之前凝结的坚冰。然而,那冰层之下被冻伤的地方,是否真的能完全愈合?未来是福是祸,终究难测。她只能在这份复杂交织的恩宠与余悸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祥和。
紫薇有孕的消息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和慎公主府前些日子的阴霾。过了几日,和敬公主韵琦与和嘉公主意宁联袂前来探望。
暖阁内弥漫着淡淡的安胎药香和暖意。和嘉公主意宁年纪尚小,性子也更活泼些,叽叽喳喳地围着紫薇说了许多逗趣的话,还带来了一些精巧的孩童玩物。她坐了一会儿,便知趣地先行告辞了,留下和敬公主与紫薇姐妹俩说些体己话。
和敬公主韵琦端庄地坐在紫薇身侧,以过来人的身份细细叮嘱了许多孕期需注意的事项:饮食要如何调理,起居需如何规律,情绪需如何保持平和,哪些东西碰不得,哪些地方去不得。她的语气温和而带着长姐的关切,紫薇一一听着,点头应下。
待这些家常话告一段落,和敬公主优雅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放下后,目光落在紫薇脸上,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提点:
“妹妹,如今你有了身孕,身份更是不同往日,金贵无比。”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缓,却字字清晰,“有些过往的关系,尤其是宫外的、身份不明、甚至可能招致非议的,就当断则断了吧。这对你,对你腹中的孩子,乃至对你那些曾经的‘朋友’,都是好事。” 她没有点破“小燕子”、“箫剑”的名字,但话中的指向已不言而喻。
紫薇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保持着柔顺的微笑,并未反驳:“三姐姐说的是,妹妹记下了。以往是妹妹年轻,思虑不周。”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一丝不以为然。她感激长姐的关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完全认同这种基于身份和利害而轻易割舍情谊的处世之道。
和敬公主似乎看出紫薇的恭顺并非全然发自内心,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妹妹,你莫要多心。皇阿玛的性子……有时是急了些。” 她抬眼,目光深远,“你可知道,早些年,色布腾巴勒珠尔也曾因一时言行不慎,触怒天颜?皇阿玛震怒之下,险些就要了他的性命。” 提及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和敬公主的眼中仍有余悸一闪而过。“那时,我也吓得魂飞魄散。可后来,皇阿玛气消了,查明原委,待色布腾依旧如初,待我这个女儿,也依旧是慈父心肠。”
她拉过紫薇的手,轻轻拍了拍:“所以啊,皇阿玛就是这个脾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难免重些。但气消了,查明清楚了,依然是最疼爱我们的慈父。你莫要因为前些时候的事情,就与皇阿玛生了隔阂,把委屈憋在心里。” 这番话,既是在宽慰紫薇,让她释怀乾隆之前的严厉审问,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再次强调:远离麻烦,紧靠君父,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紫薇抬起眼,看着和敬公主关切而隐含告诫的眼神,再次温顺地点点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认同:“三姐姐的教诲,妹妹铭记在心。皇阿玛的恩典与慈爱,我从未敢忘。” 她的表态无可挑剔。
然而,在她看似柔顺的外表下,那颗心却异常清明与坚定。额驸阿迪斯无法改变她对“民贵君轻”的朴素认知,和敬公主这位实际上的长姐,同样无法动摇她对情义与是非的内心评判。她懂得审时度势,懂得明哲保身,但这绝不意味着她会轻易放弃自己珍视的情感和价值判断。她的柔弱是表象,内心的坚韧才是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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